从饭店出来,高洁说,天气不错,我们带孩子去广场玩会儿吧。我想说不去了,可是拒绝的话,总是不好启齿的,虽然对我来说,这样抛头露面,真是痛苦的。我口是心非地说着“好啊”,其实心里是想逃开的,逃开所有人的注视,仿佛躲在家里,所有问题都就迎刃而解了。她说,你们把摩托车留在这儿,和我们坐车走,一会儿再把你们送回来。我说,不用,天一点不冷,骑摩托车正好兜兜风。他也说,你们先走,开慢点就行,我们在后面跟着。李力招呼儿子上车,豆豆跟在李佳后面,舍不得似的。高洁牵着豆豆的手说,让她和我们坐车吧。我受不了豆豆眼巴巴的眼神,就同意了。豆豆欢喜地爬上李力家的车,我见了心里酸酸的。对于豆豆,她的快乐是那么容易实现。而我的呢?埋头过了这么多年,有一天抬起头,把鬓角那儿的一络头发别在耳后,张目四望,眼前只有“事与愿违”四个字。
他说,上车。我看到他向前伸出的手,可能是想拉我一把,却没有落在实处的坚定。终于,对他来说,面对真相,他也有似有若无的不自然。他在等我上车,我忽然想起,他妈提过想叫李力明天去跟着接下叶子,我问,明天车站接叶子,你和李力定好没?他说,说好了。明天他去家接我,我俩一起去车站。然后就再没别的话了。
虽然是晚上,因为温度适宜,广场上的人很多,有种成群结队的感觉,孩子们在人群中飞奔,喊叫,自在而快乐。打了通电话我们才确定李力的位置,到了那里,见李力在路灯下抽烟,他媳妇在旁边椅子上坐着,不远处是捧了几块小石子玩耍的豆豆和李佳。他放好车,向李力走去,停在他面前,掏出烟,又递了一根给李力,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奔着豆豆去了,到了他们那儿,学着他们的样子蹲在地上,听着两个孩子的童话。在他们眼里,连石头都是有生命的,不仅有生命,还被临时委以重任。开始时,是李佳在指挥豆豆,叫她干这个,拿那个,到后来,豆豆由于不满被他指挥,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偶尔居然会据理力争。我一直以为,我的豆豆随了我的性子,是绵软得,原来,她也有强硬的时候。那一刻,做为母亲的心,有了一点点宽慰。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豆豆或者也有能力保护好自己。
高洁喊我,秋雨,来我这儿坐。我摸摸豆豆的头发,离开了他们的小世界。坐在椅子上,高洁问,你俩最近是不是吵架了?我鼻子一酸,说,吵架倒好了。她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凑和着过吧,谁家锅底都是黑的,你以为不说,就证明别人的生活是幸福美满的?以前看你们一直和和气气的,感觉你俩挺好的。我还和李力说,你看他俩是自己处的,就是比我们这种媒人介绍的好。我心里说,其实父母之命不见得是坏事,自己去找对象总归有看不到的地方。嘴上却说,跟那个有关系吗?你和李力过得多好啊。下一句,没说出口的是,至少,他不会三心二意地对你和孩子。她说,你没听人说吗?男人没几个是好东西,自己想开点就好了。这社会,已经不一样了。
我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激动,这跟社会有什么关系。社会是开放的,自由的社会,可是不代表一个人有了为所欲为的借口和理由。做人还是应该有一点良心。她重复了一句“良心”,语气中满是不屑。我想,我终究还是摆不脱书呆子的迂腐,就像,别人拿着大刀长矛都砍过来,我仍在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就像,他俩破镜重圆,我却在心里严厉谴责他们的不道德。什么是道德?真爱是可以战胜这个词的,是吗?我只想知道,什么是真爱,真爱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让第三个人受到牵连?
看看路灯下,终于可以自由打电话的他,我想说,你有多快乐,我就有多痛苦。李力站在不远处,仿佛望风似的,我望过去的时候,他正注意着我们这边。我笑了笑,有时候,冷笑和微笑还真是有点像。
从广场回家,差不多十点半。豆豆怎么都不肯自己上楼,耍着赖让人背让人抱。让我从一楼把她抱到顶楼,我自然是抱不动的,又不忍心拒绝孩子的要求,正打算蹲下身子背她,他把孩子抱起来,快步向楼上跑去。等到进了家门,豆豆趴在爸爸的肩膀上差不多要睡着了。把她放在地上,给她换衣服,豆豆不停地摇晃着,完全没有了刚才在广场上疯玩的精神头。他说,你就让孩子睡吧,换什么衣服,嫌弄脏床单的话,我星期天洗。话是非常好听的话,如果信了,就是自己没事找气生了。我没理他,就像,我身边并没有他这么一个人。换好衣服,把豆豆抱上床,用温水打湿毛巾,给她擦了手和脸,盖好被子,再在那张温润的小脸上亲一口,才关了灯,从卧室出来。
他斜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手里的摇控器不停地换着台。他以为我会去玩电脑,其实,我只是在电脑前静静坐着。没有拉窗帘,月亮把家照得很亮。我想起小时候,在姥姥家,暑天的夜晚不仅是凉爽的,还有扑鼻的果蔬清香。小舅舅只有十六七岁,特别贪玩,好不容易挨到放假,他把我这个小尾巴甩掉后,疯得杳无踪迹。他通常很晚才回家,姥姥对他的惦记就是不管多晚都要醒着等他回来。我不困的话,会陪姥姥一起等。没有电视,没有娱乐,甚至没有电灯的光亮,只有满屋的清辉。那时太小,不会用沐浴这个词,长大了再去回忆那个场景,唯有这个词是贴切的。姥姥不说话,靠在坑头的被襦上,闭目养神,我则靠近窗户坐着,把玩一些小玩意,或者坐在姥姥怀里,听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戏曲。咿咿呀呀,我不仅听不出味道,连个热闹也不晓得。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在半夜,街门响了,静夜中传递着的声音叫姥姥瞬间睁大半闭的双眼,她从坑上下来,穿上鞋,一步紧似一步地出去迎接小儿子的归来。小舅舅很少会空手而归,有时是几只麻雀,有时是装在茼里的几只蝈蝈,有时是满满一玻璃瓶的小鱼小虾小蝌蚪,那些其实都是他捉来给我玩的。长大以后,糊里糊涂看过几本小说,有时竟然会想,如果不是小舅舅,而是另外一个男孩子,这样的天真无邪,大概就是青梅竹马的雏形吧。
年轻的时候,不谙世事,总是觉得爱情可以让任何一个浪子变得端庄有责任感,后来才明白,真正能改变一个人的不是你对他的爱情,而是他对你的爱情,只有他把你放在心里了,他才会变成更好的那个他。相反的,如果他没有变成那个更好的他,那么,他的心里有没有你的一席之地都是很难说的事。
然后,这一个晚上我都在想,我错了吗?想不明白的时候还给启贤发短信:我错了吗?他收到的时候大概会有一刻的精神错乱吧。他心里会不会想,这个疯女人还有完没完。不过,他回过来的还是比较温和的话:这么晚了,睡吧,大姐。我没有让他错乱,可是他的不以为然叫我有点错乱。如果时间能停在前面的那一刻该有多好,正是所谓某人与某人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的结尾。我想象过无数种平淡的生活,只有这一种是我从来没想过的。总是以为平淡也是水到渠成的,原来不是。
听到有脚步声,然后灯被摁亮了。耳边传来他的一声惊呼:你黑灯瞎火在这屋坐着干啥?吓我一跳!我没有理他,像一个梦游的人,站起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我以为他至少会抓住我的胳膊,说,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你听我解释。我以为我的伤心至少能让他有一点愧疚,哪怕没有愧疚,至少至少,看在这几年夫妻的份上,对我有一点点怜悯。一步,两步,三步,我听到电脑启动的声音,听到他拖动椅子的声音,听到他把灯关了的声音。而我,路过客厅,见电视的电源开着,还得把电源关了。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感觉浑身都在抖,这是愤怒还是绝望呢?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心里渐渐变得空洞了,一直到变得麻木了,我才拖动疲惫的身子去睡觉。躺在床上,又开始憎恨自己的软弱,眼泪从两滴变成两行。
再怎么难过都拖不住时间的脚步,不是吗?我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并且一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