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按在胸口上,我剧烈地咳嗽着,呛在嘴里的辛辣,就像是那个燃烧的导火锁,滋滋地冒着小火苗,迅速地烧过去。我的眼泪掉下来了,我想忍住的,可是,我没能忍住。这时,我突然有点明白失意的人们为什么都喜欢借酒烧愁。借着醉了的名头,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疯就疯。他站起来,说,你有病吧,这样喝酒。李力的媳妇把李力推到椅子上,生气说,你这是闹什么。然后把筷子塞我手里,你快吃点东西。李力也有点傻了,冲着服务员说,去拿杯饮料来。我摆摆手说,没事,这不跟水差不多吗?豆豆跳下椅子,把一张餐巾纸递给我,我自己感动得要命,摸摸她的脸蛋,眼泪流得哗哗的。我俯下身,继续咳嗽,趁机也就把眼泪擦干了。
再抬起头,看看手足无措的李力夫妇和有点被吓到的孩子们,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夹了一筷子肉放在嘴里,边嚼边说,大家都吃饭,我没事。我们家人喝酒都是海量,我有我们家族的遗传基因。李力呆呆地说,看出来了。说着,他也把他那杯酒干了。高洁都来不及阻止。他喝完酒,将杯底冲下晃了一下,然后放在桌上,说,男人要说到哪儿应到哪儿,秋雨都喝了,我怎么能耍赖。他也是有眼色的,连忙夹了菜放在李力的碟子里,说,一看就是我亲哥。李力没头没脑地说,到七八十岁咱们还得坐一块吃饭喝酒。我笑着说,让带孙子吗?李力说,让!
这样一说,僵着的空气缓和了许多,眼看着就要在热烈洋溢的气氛中开始今天的晚餐了。他的电话又响了,他看了一眼,站起身要出去接。我说,就在这里接!他看了看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我执拗地盯着他,摆出随时要和他拼命的架式。高洁拉了我一把,说,我们吃饭吧,一会都凉了。李力,你愣着干什么?李力连忙打着哈哈说,吃饭,吃饭。听说今天广场有表演,我们过会儿领孩子们去看看。说着,他大口吃起来。高洁探着身子问豆豆,豆豆,把盘子给阿姨,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夹。他把电话挂了,手机索性都关了,“啪”的放在桌子上。
我胸口上瞬时像压了块石头,呼吸都受到了限制,双手被他气得不由自主地抖着,因为藏在桌下,我看上去还是镇定自若的。高洁推了推我,说,吃饭呀。我站起身说,去洗下手。然后出了门直奔洗手间。幸好里面没人,我反锁上门,对着镜子哭了起来。都说男人爱面子,女人要时时处处顾全男人的面子,那女人呢?我已经像傻子一样来配合你演戏了,你难道不能表现得略微忠诚一点吗?对我,你总是这样否不耐烦,好像都是我的错,对她呢?你觉得她这样步步紧逼的姿态是对的吗?你来的时候没有和他请假说,晚上要带着家人和朋友吃饭吗?你的朋友不遗余力地想帮你解除所谓的误会,你能不能装装样子?
你的脸是脸,我的脸也是脸!你在外面怎么鬼混,我看不到,我可以自欺欺人。在朋友面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你就这样打着我的脸?这一瞬间,我连开门的勇气都没有了,就觉得所有人,包括那些吃饭的顾客,忙碌的服务员,都在我的背后议论我,议论我这个被嫌弃的女人的狼狈不堪。豆豆在外面敲门,喊,妈妈。妈妈。我稳定了一下心情,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微笑,一直找到自己满意的表情,才打开门。豆豆仰着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把她抱起来,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轻声说,没事的,妈妈会坚持下去的。这话,她听不懂。
我若无其事地回到雅间,李力和他一人捧了一杯酒,已经在聊足球大赛了,一片歌舞升平的祥和。高洁热情地招呼我吃饭,招呼孩子吃饭,和我讲着下午打麻将遇到的不顺心:唉,起手是门清龙的底子,随便来张万子就能停口,到最后别人糊了,我这儿上的一直是没用的牌。还有一把,起手停口,我琢磨着怎么也得扣一把,结果过了三四水,让别人间糊了。李力插了一句嘴,说:SB。高洁刚看他一眼,他马上改口说,我说他们呢,俺老婆不糊,他们怎么敢糊呢。他附和着说,下回嫂子打麻将喊我,你要啥牌我给你打啥牌。高洁说,行啊,咳嗽一声是一万,咳嗽两声是二万,这要需要九万,不得咳嗽得背过气去。一桌人就大笑起来。
高洁和徐锐锋是大学同学,她知道我和王妮是好朋友,聊着聊着,就问起王妮,徐锐锋的老婆是不是怀二胎了,几个月了?我把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她接着说,她婆婆我认识,真是天下少有的好婆婆,听他们说,她怕媳妇早饭吃不合适,又怕两头跑费事,每天早上去他们家里给做早饭,等一家人吃完饭,她顺路把孙子送了,再回自己家张罗中午饭。看着她问询的眼神,我说,没错啊,就是这样子的。她婆婆对她,我有时候觉得都赶上她妈细心了。她问,她妈还是一个人吗?我说,是啊,阿姨最近几年在学书法,有时间每年都会出去旅游,虽然一个人,过得挺舒心。高洁说,我还和王妮打过麻将呢,那也是一个痛快人,没什么心眼,说话真爽快。如此这般,不愉快的事,就可以烟消云散了吧。
孩子们吃饱了,喝足了,相跟着去外面的大厅玩,大人们却各怀心事,我其实能感觉到,李力两口子在我面前说话,都是斟字酌句的。服务员进来的时候,脚步有点轻,李力和他两人聊那些政治局势又有点投入,没听到,冷不防,服务员问了一句,点什么主食?把李力吓了一跳。他板着脸,说,主食刚才不是点了吗?服务员看看我们几个人,连忙道谦说,走错房间了。她出去的时候,李力说,把门关上!态度很不好。高洁忙说,关什么门啊,你们是要交换情报还是怎么滴。我们这还看着孩子呢。李力就不说话了。
我说,下午看到一个笑话,考考你们吧。有一只鹦鹉很聪明,你在左边喊它,它会答应,在右面喊它,它也会答应,问:当你在后面喊它的时候,它会说什么。李佳从外面蹿进来说,它会说:你好。我看看跟在后面的豆豆,问,豆豆你猜它会说什么?豆豆手指扣着门边,不说话。他脸上立刻显出嫌恶的表情,冲着孩子说,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豆豆摇了摇头,背转了身子。我真恨自己多此一举。我应该沉默的,没事干,废这话干什么。可是话说出来了,总得收场吧,我拉着李佳的手说,给阿姨记住了,明天去考别的小朋友。那只鹦鹉说,你吓我一跳。李佳听了捂着嘴格格格地笑着。
现在回味起来,这也是一个蛮有趣的题目。
成熟就是这么的可恶,分明已经难过得要死了,看上去,还是可以笑得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