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持把王妮送到楼下,看她上了车,才返回来,楼道里碰到他,他站在窗前,想来是看到我送王妮了。他回头问我,王妮什么时候买上车了?我说,买了有好几个月了吧。他奇怪不已,怎么没听你说过?我说,他们买车又不是我们买车,有必要说吗?万一说了,你再说我爱幕虚荣。他没听出我的言外之意,正而八经地说,找爸借点钱,我们也买个车吧。我笑了笑,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喊,跟你说真的呢。我说,想买去找你妈要钱去。他竟当了真,抓着我胳膊说,别耍脾气。我们家什么情况你最清楚,我们哥俩儿呢,老人肯定不会偏向谁的。
是吗?他说,这还用问。我想说,但凡有点福利,拿出来的总是“一碗水端平”的姿态,哄孩子怎么不一碗水端平呢?我生豆豆那年,他爸爸一直说腰痛哄不了大磊,叫他哥送幼儿园,他要出去看病,直到我休完产假,大磊三周岁了还在爷爷跟前承欢。如果说大磊是爷爷奶奶看大的,豆豆就是姥姥姥爷看大的。豆豆是两周半上的幼儿园,但是在爷爷奶奶家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够十天。磊磊有一点头痛脑热,他的父母都十分紧张,可是豆豆怎么转眼间就长大了,我想,他们心里是没有一点印象的。在他眼里,这一点都算不上是委屈。他父母哄大磊是应该的,我父母哄豆豆也是应该的。
我不知道自己心头,为什么突然间会涌来许多无名火,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直往前走。他见我真生气了,追上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看把你急的。我故意说,我们家外面还有个儿子等着娶媳妇,你就别想钱的事了。他顿时愣住了,不知所措。我却笑得促狭。他见我笑,登时明白这并不是件严肃的事,就说,我还真听别人说过,你爸外面有私生子。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的。他赶上我说,你太不不经逗了。我问他,有用这种事逗人的吗?他理直气壮地说,不是你先说的,你家外面有个儿子吗?我故意说,对呀。早点告诉你,省得你惦记。他的脸登时变了,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知道我这样说不合适,可是我没有勇气追上他,去向他道歉。
回到办公室,看着王妮刚坐过的地方,我莫明其妙地觉得失落。难道我真的开始妒忌王妮了?不!对她而言,苦尽甘来是应该的。我七八岁时,正在大人怀里撒娇耍赖,她的爸爸就已经不在她身边了,阿姨一个人带着她,辛辛苦苦的,熬过一年又一年,好不容易盼到她长大,结婚,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她现在才二十多岁,却过了十几年的苦日子,她真的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宠宠她。虽然我也需要,但是,我想,我的命里并没有被安排进这样一个人。
手机响了一下,看了眼,是条短信,他发过来的,说是中午去他妈家吃饭。我回了一个“恩”。如果是王妮,她会回“好的,老公”,后面还会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王妮看上去不拘小节,在她老公面前,却是很女人的。不像我,看上去很女人,很多时候则显得过于刚强。当他的影像从我脑海中闪过时,我用我自己都能感觉到的倔强,攥紧了拳头,直到指甲真的刺痛了我,才松手。
中午,他过来找我,扳着脸,连小齐姐和他说话,他都不好好答应。我心想,就算是我惹你生气了,难道别人也惹了?至于跟谁都拉长个脸?不过,他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只是转身的功夫,脸上便有了笑容。我整理桌子,锁抽屉的时候,他主动去和小齐姐搭讪,问人家孩子几年级了什么的,又夸小齐姐今天的衣服搭配得好,没几句话,把小齐姐逗得大笑不止。
正在这时,我们主任下班路过办公室,看见他在,略略点点头,就和小齐姐说,下午来了把票款结下,明天送局里。然后看看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们办公室的人一致评价胡应伟为人活络,只有我们主任,每次见了他总是不冷不热的,他就不敢在我们主任跟前放肆。有时,主任一进去,他就走了,或者见主任在,索性不进来。他盯着周主任的背影悄声说,你们主任对我总也是冷冷的。我半真半假地说,我上班经常迟到,主任见了我估计都讨厌极了,怎么会喜欢你?我想他问我为什么上班迟到,他却是一副明了的神情。你明白什么了?无论起多晚,你都可以拍拍屁股以最快的速度走人,我呢?结果,他憋了半天,说,你以后早张罗一会儿,老迟到多不好。我笑笑,没说话。
从单位一起出来,先接了孩子,快到他妈家时,我见路口还有肉,说,买斤肉吧。我知道,他最喜欢吃炖肉,仿佛肉只有那样吃,才最有滋味
他父母都在家,正张罗着做饭,我们来得可算是正正好。他脱了外套,一头钻进厨房。从这点来说,他这人并非一无是处,每次在他家,他都抢着干活。我跟到厨房,隔着门嘱咐他,把肉都炖了吧。
小小的厨房,很快被他忙碌的身影所占据,他爸爸没事干,跟在后面闲走,我领着孩子在院子里玩,他妈妈翻晒着整套的新被褥。豆豆玩着玩着,忽然说,妈妈,玻璃好亮啊!我扫了一眼明晃晃的窗玻璃,说,是呀,擦得真干净。看来,叶子的到来,让她爸妈真的上心了。而我们?
虽然过去很多年了,我还能想起高洁看到我和胡应伟,费力地擦着玻璃时的惊讶。她的惊讶在于,当时,我还没有嫁进胡家的门,而我擦的玻璃,所要应付的,正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是的,他父母很忙很忙,在我们结婚的前三天,还在忙。我去他家,看到的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准备的萧条模样。李力和高洁过来看有什么要帮忙的,结果就帮我们打扫了半天家。高洁说,我能这么做,她非常感动,但是,换成是她的话,她决不会去做。当时我听了没有丝毫的难为情,反而觉得,差不多是一家人了,没必要分得太仔细。后来才明白,高洁所说的不会做不是指别的,而是一个女人不应该把自己的身量在男人面前放得那么低,低了不是被更加珍惜就是被看得更加无足轻重。可能,我在这个家的位置,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从来不和我商量任何事,告诉我的,就是决定。连哄孩子这样显而易见的事,也从来没有过半分解释。每次看到王妮的婆婆把她的孩子爱若珍宝,我心里总是酸酸的。我没有享受过爷爷奶奶的爱,因为爷爷奶奶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记忆里没有一点爷爷奶奶的印象。没想到,我的豆豆也没有。她来了,对他们来说,就是来了。是高了是胖了,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厨房炊烟袅袅的,瞬间又让人觉得温暖。至少……至少他在自己父母面前还是个孝顺的儿子。我想哭,但是不能哭,我就拼命地昂起头,看天空,豆豆以为有飞机,一直在问我,妈妈,飞机在哪儿?我随手指了个方向给她看,手落下时,顺手揩掉了眼角的泪水。他不是不会爱,不是没有爱,只是,让他去喜欢一个他不喜欢的人,可能真的很难。
在厨房,他和他爸爸说单位的事,说社会上的事,说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那么安静沉稳。我真的想告诉他,我后悔了,后悔闯进他的生活。如果我们互不相识,他可能会娶到一个真正能被他装在心里的女人。而我,是不是也会遇到一个能把我捧在手心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