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挨到办公室,我的脸色仍然没能缓过来,小齐姐问,小秋,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我强打精神说,昨天晚上没睡好。不知道怎么回事,睡到半夜一下醒了,然后就睡不着了。原来,我不止会写小说,连撒谎都可以出口成章。小齐姐关切地说,那你趴桌子上眯会儿。我说,我们念书那会儿,老师经常说趴桌子上睡觉容易缺氧。后来越琢磨越觉得老师说得有理,因为长大以后,尽干些缺心眼的傻事。大家不由哄堂大笑,当成是我讲的一个笑话。其实,这不是一个笑话。
王姐忽然放下杯子,很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听说没,有个小旅馆死了两个十八九岁的孩子。我听了特别惊讶,问,什么时候的事?是咱们这儿的旅馆?小齐姐的弟弟在公安局,王姐问她,你没听你弟弟说起这事?小齐姐说,昨天晚上都在我妈家吃饭,正吃着饭,他被局里打电话叫走了,也没说是什么事。小齐姐是个谨慎的人,从不人云亦云。她说有就肯定有,如果自己不确定,那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的。
王姐当然知道小齐姐的脾性,并不追问,一脸凝重地说,我是昨天晚上打麻将,在麻将馆听人们说的。他们说是外地来的两个孩子,因为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处对象,一起自杀殉情了。
十八九岁正是花样年华。我说,他们的父母该有多伤心啊。小齐姐说,其实对于儿女的恋爱,反对得越厉害他们在一起的决心越强烈,如果不去管他们,也许谈着谈着自己就分手了。我觉得这句话像是在说我,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反对的声音多,那时特傻,好像任何真理都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非要坚持自己的决定。结果,就悲剧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被小齐姐看到,她一拍我后背说,怎么了,妹妹,被感动了?我便顶着这个名义,无畏地睁着一双满含热泪的眼睛,说,是啊。太感人了。
感人是感人,可为了爱,需要抵死抗争吗?争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现在是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但他们想过他们父母的白发苍苍吗?想过父母手捧着他们的照片的思念和悔恨吗?你们只是相爱不能在一起,他们呢?中午丧子,老来晚景如何?可这些话说给热恋中的情侣听,只能算是令人厌烦的说教吧。他们有他们相爱的不顾一切和至死不渝,对于他们而言,相爱就足够了。只不过以我的心境,我再也理解不了“爱情”那两个字。
王姐说,搞对象那会儿都好着呢,不好得不搞了,结婚以后谁说得准。你们看看报纸,成天说离婚率越来越高,难道他们都是父母包办的婚姻?我说,我妈和我爸就是包办的啊。我爸在外面工作,我妈等了他三年,他们才结婚。然后,我爸就让了我妈一辈子。我们家什么都是我妈说了算。说说父母的恩爱,心里甜甜的。尽管在我曾经幼小的心灵里,我曾无比同情对妈妈唯命是从的老爸,觉得他饱受压迫,应该受到同情和帮助。在我后来的婚姻生活中,我给了胡应伟那么多的自由和信任,终于明白,对他,我只是放纵了他,却没有让他因此更爱我,更爱家和孩子。如果从一开始,就一直说一直说,他可能会收敛好多吧。可那样的婚姻有滋味吗?是啊,那我现在的婚姻就有滋味了?我痛苦地摇着头,想弄清楚这件事,却一无所获。
忽然有人说,看小秋和小胡多好啊,在一个单位上班,每天上下班都能一起,可以说是形影不离。我苦笑,天知道我们形影不离过几次。可我不能打自己的脸,只要没走到最坏的那一步,我仍然希望自己能展现给别人看的,是好的那一面。虽然,不见的有多好。
一时间,办公室里一片安静,仿佛是各忙各的,各想各的。电话响了,拿出来看的时候又断了。启贤打来的,他还是不放心我吧。我回了他一条信息,我很好,勿念!他很快回过两个字:哈哈!认识这么多年,大概也不需要客气什么的。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张逸,我挺想去看看她的父母,可这种念头才出来,就马上被我掐死了。我只是去看看,我能改变什么呢?我不过偶尔想起她,她的父母呢,那样日复一日的思念,谁看了都是会心碎的吧。我给启贤发短信说,有机会,我能去看看张逸的父母吗?他那边沉默了很久才回我,张逸的父母在她出事以后就把房子卖了,工作也辞了,现在没有人知道他们搬去哪儿了。我沉默,长久的沉默。
小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爸爸妈妈都有兄弟姐妹,我没有。为什么乡下姥姥家的左邻右舍的孩子都有兄弟姐妹,我没有。哪怕后来孤独地长大,也还是美滋滋的。七岁或者八岁那年,有个亲戚对我说,让妈妈再给你生个弟弟。我居然大哭大闹志来,后来才明白自己当时有多愚蠢。有个哥哥多好,我受欺负了,他可以保护我,我也可以像个跟屁虫一样死皮赖脸地跟在他和他的伙伴后面,等我出嫁的那天,他可以特别理直气壮地举着拳头告诉他的妹夫:不许让我妹妹受一点委屈。要么有个姐姐,让她从小就让着我,什么都让着我,如果她惹得我不高兴了,我就恶人先告状,大声喊:妈妈,姐姐抢我的东西。再或者有个弟弟妹妹也好,我可以帮助妈妈照看他们,把他们当成是我的洋娃娃,宠着爱着。前题是他们对我得无条件服从,我说:跟姐姐来。他们就得屁颠屁颠地跟着。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有一个叫兄弟姐妹的人陪伴着我,当我一天天老去,我的兄弟姐妹会像爸爸妈妈一样惦记着我;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发生了意外,另一个人,能够代替他,好好地照看我们的父母。因为有了兄弟姐妹,我们还可以去选择一种更张扬不羁的生活姿态,哪怕那是离经叛道的,至少还有一个人,他循规蹈矩,他安分守已,他沉着稳重,被父母看重着,依靠着。
现在,在豆豆的眼里,我看到了我曾经的孤独,看到了她对伙伴的向往,看到了她在我面前时的无所适从。她比我更需要一个姐妹,一个兄弟,因为,她有着一个比我更寂寞的童年。这种寂寞会陪她很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