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吃饭对豆豆来说是一种诱惑,她仿佛特别喜欢人多的场合,只有那样,她才不会觉得孤单吧。看她爬起来去找自己的衣服穿,我说,豆豆好棒!话音没落,电话响了,启贤说,早上好!我说,你也好!他问我,早上打算吃什么?我说,我带豆豆出去吃。你呢,还在床上赖着吗?他说,没有,我这几天也起得比较早。想考个证,早上精力好些,正好用功。我就说,加油!他有气无力地说,可是饿了,没精神呀。我开玩笑说,赶快娶个老婆吧,有老婆了,就有人给你做饭了。他说,那是娶老婆吗,怎么听着像是找个丫环。
我愣了愣,说,你知足吧,我估计我现在都被人当老妈子使唤了,你还能找到丫环。他说,你又胡说。我懒得和他争,说,好吧。少爷,您说得对。他“扑哧“一声笑了。忽然想起什么,问,我记得你以前给我看过你写的一篇小说的开头,讲述民国的一段故事。那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出神地想着,这是多久远的事了。我低声说,别问了,我已经沦落成俗人了,你不要把我还想象成以前那个清新脱俗的人。启贤不以为然地说,有空了继续写写呗。我说,底稿都不知道丢哪儿了。说起这些,我心里烦燥不已,就像是能看到曾经在我笔下出现的人物一个个的正对我怒目而视。恰好豆豆找不到袜子,在屋里喊我。我说,挂了,改天再聊。来不及等他做出回应,我果断把电话挂了,极没有礼貌的样子,启贤,你会介意吗?你印象中的秋雨还是那个连眼神都清澈见底的女子吧,而实际上,现在的秋雨无论走在哪里,都只是一个平庸的人。在时间面前,她终于没能坚持住,终于,终于,松了手,任自己随着时光跌荡。
可是,这个早上太忙了,我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感伤自己。我差不多是拽着豆豆下了楼,大步流星地往车棚走,走着走着,开始犯愁了:那么重一辆车,推着走,得推到什么时候?
要不等他回来让他修?等他?他还得三四天才回来吧,就算回来,他那么忙,顾得上管我吗?按说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的电话却追了来,他说,你今天中午去妈家吃饭吧,叶子吃完饭下午走。我听了特别想问,你们家所有人里没一个人有我的电话吗?这么平常一件事一句话,值当地叫你通知我?还是连吃顿饭也得叫你知道——你不在,我们管了我一顿饭?我有点想发火。我说,你知道他们今天下午走,你昨天何必和我说得那么紧急。你知道我几点从市里返回来的?我回来都快七点了,黑天半夜的,我和小齐姐借的电动车去给他们买东西,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送过去。现在你告诉我他们下午才走?我不去!他就阴阳怪气地说,哟,又劳累大小姐了,都是我们不好。他一说“我们”,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你们!你们!那我算什么?两个人的家,两个人的孩子,两个人的生活,怎么都成我一个人的了?
当然,刺耳的话还有,大小姐,等我回去了给你赔不是,妈大老远把电话打我这儿,你要不去,多不合适……是我不好,我昨天听错了。
我冷冷地说,没别的事我挂了。他问我,你到底去不去?我想说,不去。可是我知道,我说不去的话,他一定会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带给他的妈妈。所有的场合都应付过了,就这最后一场了,我要怯场吗?我说,你别管了,我如果不去,我自己会和他们说的。他说,有时间早点去,别显得太冷淡了。叶子倒没什么,主要小吴会多心的。
我越听越觉得难受,类似的场景我也经历过,那次是去三姨家吃饭,所有人都到了,就他有事迟迟不来,我说开始吃吧。三姨坚持说,等等他。等等他。他们是想用他们对他的重视,来换他的家人对我的重视,或者,仅仅是换他对我的一点好。就像现在这样,他们拼了命地对小吴好,就是想让小吴因此把叶子捧在手心里。
去推摩托车时,车把碰到手上的伤口,痛得我眼泪差点掉出来,如果他看到,他会说,大小姐,你真矫情。是啊,大小姐从来没受过这种苦。可没受过苦也是一种错吗?什么是受苦?吃不饱?穿不暖?如果是这种苦,我确实没受过。小的时候,哪怕是粗茶淡饭,我都没有挨过饿;即使是布衣旧衫,都是温暖贴身的。其实我的小时候和大家的小时候差不多。我在姥姥家长大,在那个乡村的田野里发疯地奔跑,有很多同龄的小伙伴,玩得最好的必然是离得最近的邻居家的孩子。
但是,自从我嫁给了他,我的世界越来越没有温度。我曾经自以为是地把他看成一个心很粗人却很正直的人。然后,某一天,当我看到他对别人的那片火热的心肠,我有点明白,他不是冷,是我没能把他暖过来。
是我没能把他暖过来?我冷笑着打量着自己。你还准备怎么去暖他呢?你什么都不计较的和他埋着头去白头起家,不是一种姿态吗?你放弃自己的理想,把孩子和家装在心里,不是一种姿态吗?你用前二十年的记忆温暖着自己,而不去争现在的清冷,不是一种姿态吗?还要怎么样?还要怎么样?
这样想着就错过了卖早点的摊,豆豆一直不敢吱声,一直到我推着车走上宽阔的大街,才说,妈妈,我饿。
我说,我们去前面吃刀削面。正好那边有个修车的,妈妈把车放在他那里修,咱娘俩边吃边等。豆豆轻轻“嗯”了一声,我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绒绒的,暖暖的。
我嘴巴凑在豆豆耳边,问她,豆豆,你爱妈妈吗?豆豆不假思索地说,爱。我说,为什么呢?她答非所问地说,我爱妈妈的头发。我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朵,莫名的,快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