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终于看出点什么,问,悦悦,你好像不太高兴?我说,中午在他妈家吃饭,和他妹妹绊了几句嘴。阿姨吃了一惊,绊嘴?!我说,是啊,阿姨想不到我也会有与人发生争执的一天吧。阿姨默不作声,看着我,目光柔和。我有一天也离婚了的话,阿姨一定非常难过,那个在她的印象中,永远不会大声说话的秋雨,居然会被人无情地抛弃。阿姨说,能合得来就多去一回,合不来就少去一回,反正是你们两个人过日子,两个人好就行了。我的笑是若的吧。如果两个人真的好,我什么都能忍,哪怕叶子比现在再无理百倍,我决不会说她半个“不”字。阿姨挪到离我更近的地方,关切地问,怎么了,你和小胡吵架了?
吵架?能吵起来倒好了,那样,他可以说说他对我的不满,我也可以说说我受的委屈。我特别想对阿姨说,他外面有人了。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一个字,原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境遇,这都是一件令人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停地哭。阿姨给我递了一张又一张纸巾,到后来,她把我揽在了怀里。其实我多想这样靠在妈妈怀里哭上一场,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给妈妈多增加一点烦恼。
哭着哭着,终于哭累了,我直起身子,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来帮阿姨干活的,怎么成了来向阿姨诉苦的。阿姨搂着我说,你和妮妮是一起长大的,妮妮又没有别的兄弟姐妹,我看你和看她是一样的,只是你有爸爸妈妈,轮不到阿姨去操心。阿姨今天看你这样,真觉得心痛。你有什么不方便和你父母说的话,跟阿姨说说,阿姨帮你出出主意。
我又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凭什么叫我为他流这么多的眼泪?凭什么?!我放弃了我所有华丽的梦想,只留下一个平凡的愿望,他怎么能这么残酷地对我?我心里既难过又愤怒,终于说出了最不想说的话,阿姨,他外面有人了。阿姨吃了一惊,手僵在半空,好半天才缓过来。然后,她眼睛里充满了酸涩。时至今日,我才读懂阿姨留在我幼年记忆中的那个眼神。那时,我不懂大人的事,但时隔多年,我居然和阿姨感同身受了。
我的这句话,把阿姨的伤心事也勾了出来,阿姨好长时间没接我的话,一直到闹钟“当”地响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说,好孩子,难怪阿姨看你瘦了,原来心里装了这么大的事。你确定吗?还是只是猜测?我点了点头,想起被我看在眼里装在心里的每一个蛛丝马迹,我的身子抖了起来,好冷。好冷。
阿姨问我,你准备怎么办?我说,我想离婚,就是舍不得豆豆,她那么小。阿姨又问,你是看到的,还是猜到的?我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他有。我知道他每天都会和她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每一刻也都惦记着她。阿姨给我递过张纸巾,一举一动恢复了常态,她说,阿姨当年还是抓了现形的,抓了现形又怎么样?只是自己更咽不下那口气。阿姨用左手食指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漂亮的“负”字。阿姨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着用左手写字?我说,我以为是阿姨的爱好。阿姨摇摇了头说,我们那个年代离婚的人很少,但凡有一点余地都会将就下去。我刚离婚,我父母就接连大病了一场,我妈妈最后离世,也是因为那时生病落下的病根。所以,妈妈的葬礼,妮妮的爸爸要来参加被我拒绝了,后来,他第二次离婚,曾经托人来说想复婚,但是,从我心里,我已经不能原谅他了。他伤害的不止是我,还有妮妮,和我的整个家族。我记得我离婚的第二天,妮妮的姥爷像我当年结婚那样,郑重地通知了家里的长辈。
阿姨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离婚没多久,我得了轻度抑郁症,记性变得特别差,炒菜经常忘记时间,锅都不知道烧坏了多少个。有好几次到了下班时间就往家里赶,居然连妮妮都忘记接了,等回家看不到她,再匆匆忙忙赶回学接她,学校门口没有人,只有妮妮一个人靠在墙上哭。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夏天的一个阴雨天,打雷了,下雨了,我拿着伞在单位门口徘徊了好久,就是想不起来,我拿伞出来要干什么。可是我不敢离开,总觉得我的记忆就丢在当时那个地方了,我要找回来。下班的人越来越多,忽然有一个同事问我,你不去接孩子,在这儿等什么呢。我才想起来,我要去接妮妮。雨下得很大,我想着这样的天气,她一个人等在学校门口一定非常害怕,我就拼了命地往学校跑。是的,我记起了她,却忘了骑自行车。等我跑到学校,我怎么也找不到妮妮。扔下伞,我像疯子一样站在雨里。那样的倾盆大雨浇在身上,我浑然不觉。一直到妮妮从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冲出来,捡起伞顶在我头上,我看到她,才开始抱着她哭。从那以后,我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每天要干什么,干了什么,都记在一个本本上。后来,我听人说,经常使用左手能锻炼一个人的记忆力,我就从那时开始坚持用左手做家务,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