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昭仪被拆了发髻,沐了浴,换了衣裳,熏了香,抬到床上,只见秀发如瀑,素面如玉,面颊上一抹红晕娇艳含蓄,当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慕容俊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着她。而锦年却如一只警惕的小猫搂紧了被子。
燕王似乎对此非常不以为意,这倒大大出乎她意外。慕容俊微阖双目,低声道:“这么长时间,你还是不让朕碰你啊。”
锦年恍然大悟,想必这段昭仪不情愿嫁给他,二人并无夫妻之实。这念头着实让她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勉强过你,现在你身子刚好我更不会对你怎样的。”听慕容俊这样说了,锦年微微放松,凝视着身边这张酷似明烨的面孔,陷入沉思。起初见到慕容俊她笃定地认为是明烨转世,可是慕容俊若即若离深不可测的性格却和明烨相去甚远。慕容俊睁开眼发现昭仪在看他,有些惊讶,锦年脸一红,抱着被子下了床小声说:“我睡那边吧。”
慕容俊睁眼看看她,眼神中很是讶异,她这么温柔实是有史以来头一次,看来果然是撞坏了头,有些事情她一点都不记得了。不知怎么的,他心中有些窃喜,一把将她拽住:“没事,就在这儿。”慕容俊嘴角漾起一丝浅浅的笑,“本王困了,先睡了。”
烛光跳动,灯花轻爆,衬的这寂静更深,锦年琢磨着仲离把她带到这里的缘由,却毫无头绪。记得仲离说让她来救人一命,救谁?是慕容俊吗?她是否要继续御衣黄的使命保护明烨的转世?于她而言最重要的妹妹此时在人间何处?还有胡寞,这个她一想起就会突然呼吸不畅的男子,他的转世又是如何?红烛烧的只剩一小截,渐渐暗了,锦年胡乱想着,眼皮也一点点沉重起来,昏昏睡去。
次日醒来的时候,慕容俊已经走了。如意和彩儿听见有动静赶进来伺候,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锦年饶有兴趣地问。
“陛下头一次歇到第二天早晨才走。还给我们每人打赏一枚金叶子!”彩儿藏不住话,叽叽喳喳都说了。
如意怕她忘形之下说出什么越矩的话,赶紧说:“娘娘和陛下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是咱们做奴才的福分。”
锦年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如意一边给昭仪盘发一边说:“娘娘最近身子好了很多,要不要去跟可足浑王后请安?”
“嗯,好。”既然是规矩就照章办事吧。
如意给她梳了一个比较正式的元宝髻,插一只累丝嵌百宝缠枝莲金簪,穿上妃色丽云缎织的榴花锦衣,真是国色天香。
来到柔福宫,隐隐听见女子慢声细语的谈话声,锦年跟着引路宫女往里走:“熹和宫段昭仪,请安——!”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上头坐着的玫瑰紫牡丹花纹长裙的雍容华贵之人一定就是可足浑王后了,锦年依礼拜了拜,在一旁的空座上坐了。
王后笑盈盈问:“难得妹妹今日来,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谢王后。”锦年微笑致谢,觉得王后姝丽可亲,又加上一句赞美:“娘娘今天真美!”
“昭仪姐姐今日穿的是百子石榴裙呀。”说话的是一个丹凤眼柳叶眉的细瘦女子,颧骨微凸肤色苍白,一看就知血气不足。
“妹妹不知昨个儿大王宿在段昭仪那儿?“一个圆润脸蛋儿,体态丰盈的女子接到,“昭仪想必也是想讨个好口彩才穿这裙子吧?”
那细瘦女子哼了一声:“好口彩有什么用,也得有容姐姐这样的好肚子才成。”说着与方才说话的女子相视一笑。
“方美人这是什么话?”王后开口制止住接下来的争风吃醋,柔和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冷冷扫过容、方二人:“段昭仪身子刚好就来看我,识大体知礼仪,是你们的表率。”她顿了顿,“海菊,去我屋里把上回大王赐的雪参取来给段昭仪。”
锦年赶紧作势跪下要谢,王后摆手止住:“免了,要是人人都能像昭仪妹妹这样,我就放心了。”
如意接过雪参,王后遣散大家,众妃嫔一一告退。
路上,锦年问如意:“我这衣服有什么不对吗?”
如意的脸刷的一白,连忙跪下:“奴婢该死!是奴婢的倏忽才让娘娘遭人诟病。”
“起来说话。”锦年正要伸手拉她起来,一个细脆如铃的声音从假山后面转出来:“段昭仪出身书香门第,连这衣服的意思都搞不懂,还去埋怨一个宫女,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方美人搀着容贵人缓步走来,容贵人一手习惯性遮着腹部。
锦年一言不发拉起如意,转身要走,却被方美人拦住,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昭仪娘娘要多子多福,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福分,没有福分还求多福,小心折了阳寿。”
如果换做以前,锦年一定会上去打她一顿,可如今身上没有功夫,也不知自己在这宫里几斤几两,遂咬牙忍下。可是这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姑娘还是狠狠剜了方美人一眼:“你这样没大没小的话传出去,就算我掌了你的嘴谁也不能说我一个字儿的不是,我今天手下留情,你好自为之。”遂拂袖而去,留下二人瞠目结舌,方美人更是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她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段昭仪都走远了,方美人才回过神来恨恨道。
容贵人摇了摇头:“听说一场大病,性情大变,也记不起过去了。”
原来的段昭仪一向自视清高,对人不冷不热,既不巴结王后,也不理睬其他嫔妃,像今天这样公然向皇后示好,又与方容二人针锋相对的事情,在以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时至深秋,霜叶似花,落叶如鸟,宫城笼罩在一片金黄和火红之中,灼灼生辉更添威严。身着樱粉色齐胸襦裙的锦年信步而行,走过万菊园,只觉暗香盈袖,不禁驻足观赏。菊花品种繁多万紫千红,可惜蕊寒香冷蜂蝶不来,未免少了些生气。她一时兴起,广袖轻舒跳起舞来,好似万花丛中一只粉蝶翩跹,阳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如烟如幻,煞是好看。
“借得飞燕魂,一舞倾红尘!”慕容俊恰好路过,抚掌赞赏。
锦年没留神,吃了一惊,上前行礼道:“大王!”
“朕是第一次见段昭仪跳舞。”慕容俊满眼柔情,逆光的剪影仿佛镀上一层金光,勾勒出一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剪影,锦年恍惚间有些许失神。
“今日有空,陪朕走走。”慕容俊微微一笑,牵了锦年的手,她心里一慌,脸上就飞过红云一朵,慕容俊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戏谑地意味。
行至长亭落座,阳光透过树影在长亭中投下斑驳的光,微风轻拂,湖面波光潋滟,池中红藕已残,霜摧败荷,慕容俊心中刚有些悲秋之情却被锦年泛着红晕的明媚脸庞一扫而光,身旁美人如莲,又何须悲秋伤怀,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他情不自禁搂了锦年,好似从她身上汲取温暖。锦年不自然地乜了燕王一眼,慕容俊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面上却波澜不惊,在她耳边轻呵了口气:“晚上去你那儿。”说完松开手,正色道:“宣平狄将军和燕卫将军来书房议事。”
锦年恭送燕王消失在万花丛中,心情难以平复。这个人像极了她曾爱慕不已的明烨哥哥,难道仲离是为了了却他们的前缘,让她来与慕容俊渡一个情劫?可慕容俊面冷似乎心更冷,行事做派全然不像明烨,令她有些无所适从。锦年分辨不清,又不知去哪里找仲离,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燕王书房里召见平狄将军慕容霸和燕卫将军慕容恪,因赵段勤聚胡、羯万余人于绎幕,自立为帝,成为燕国新头大患。燕王命慕容霸为先锋,慕容恪为中军,讨伐段勤。“二位将军看何时出征为佳?”慕容俊询问道。
慕容恪想了想,说到:“眼看入冬,粮草不足,车马难行。臣弟以为出兵宜在明年三月冰河化冻之时。”
“五弟以为呢?”燕王征询的目光看向慕容霸。
“绎幕临江,先王曾有冰江奇袭,臣弟愿率三百先锋踏冰破城,四哥埋伏城周,见我信号进军。”
慕容俊赞许的点点头:“此计甚妙!”
慕容恪有些担心:“这冰面不知够不够厚?”
“看现在这天气,比文明王当初还要冷些,请四哥放心。”慕容霸踌躇满志。
当天锦年回到熹和宫,吩咐如意彩儿给她沐浴更衣,并在宫中燃起金桂香。她躺在浴桶中,正思忖着燕王晚上来是要她侍寝,还是秉烛夜谈?突然脖颈处一丝寒气逼近,扭头一看,一个影子一样的剑尖贴在颈边令她魂飞魄散,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宛如黄莺一样好听的声音传来,却带着凛冽的气势:“上官虹,你这皇妃做的可自在得很!”
“认错人了吧?”锦年满心狐疑谁是上官虹。
那女子收了剑,轻轻一纵稳稳落桶边儿上,死死盯住锦年的脸:“你连师姐也不认得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锦年傻眼了。这位师姐约莫二八年纪,一身黑衣黑裙,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虽貌若天仙却面带邪气,自己心心念的妹妹月枝就在眼前,却怎么成了段昭仪的师姐?而段昭仪怎么又叫上官虹?锦年如坠云里雾里。
“师、师姐可否让我先把衣服穿上?”锦年吞吞吐吐道。
师姐默许了,待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还知有我这个师姐?我还以为你爱上慕容俊了呢。”
锦年系扣子的手一哆嗦,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语气平稳地回答:“没有。”
“没有就好!永远不要忘了,你身上背负的国仇家恨!”师姐又重重提醒到。
“娘娘,有什么吩咐么?”外面传来彩儿的声音,想是听见昭仪说话了。
月枝身形一闪就站在了门口,剑尖对准彩儿的影子,准备她一进来就刺出去。
“我口渴,去给我泡杯茶来。”锦年急道,彩儿的影子一顿,转身出去了。月枝收了剑,问:“东西找到没?”
“……什么东西?”锦年冷汗涔涔,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师姐”生气被抹了脖子,连忙哭诉道:“师姐!我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一个多月,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说着就泪如雨下,“还请师姐帮我!”
月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之前来看过你两次,都在昏迷,看来果然不假。”说着一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向锦年胸口,见她毫无反应,顺势将掌风带向浴桶,将水激起数尺高。
月枝惨然道:“连武功都忘了,可见你没骗我!”屋外又响起彩儿的脚步声,“一定要找到五彩琉璃珠!”月枝说完就倏忽不见了。
彩儿进来看见昭仪披着里衣怔怔的盯着浴桶,身上湿漉漉滴着水,连忙过来给擦:“娘娘小心着凉。”突然浴桶嗑啦一声碎成两半,把彩儿吓得一哆嗦。
“太不结实了,换一个吧。”锦年淡淡道,心中惊魂未定,要是方才那一掌打在自己身上,断成两截的恐怕就是她了。妹妹的武功好像一点没减,可是居然没有认出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锦年头都大了,仰天喃喃道:“仲离!你什么时候能来给我解释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