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近来不知为何,只要合上眼睛就会做许多奇怪的梦:有时候梦见一身白衣的哑女月枝突然开口叫她姐姐然后举剑刺向她,有时梦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面色凄然地看着她,嘴中喃喃自语,有时梦见韩嫣一身血衣远远站在悬崖边任凭她喊破嗓子还是跳了下去……她被这些梦境搞得夜间惶然,白日惊心,渐渐消瘦下去,心血两亏。太医开出许多养血补气的方子,吃了也不见好,李妍只觉得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正在一点点蚕食着自己弱不禁风的躯壳。
一个多月后,韩嫣去未央宫向刘彻请罪,刘彻因前朝要筹备张骞出使西域,后宫中李夫人病情加重,正焦头烂额,韩嫣成了送上门的出气筒:“我平日待你甚厚,你居然敢欺君罔上!”韩嫣连连扣头:“臣不敢!”“那你快快把人找来!一个哑女还能飞上天去不成?”
韩嫣心惊胆战退出去,唉声叹气间又遇到李妍。今日见她不似那时美艳,面无血色,身如蒲柳,韩嫣不禁心有戚戚焉。李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他,慌张地以扇遮面,却把扇子掉在韩嫣脚边。他弯腰捡起递给李妍,有意无意碰到她的手,冰凉的小手一抖险些又掉了纨扇。“恨不相逢未嫁时”了。两人一时尴尬无言,韩嫣找个托词先走了,省的宫里有人说三道四。
当晚李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韩嫣递给纨扇,可一转眼纨扇变成宝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没有抛光的苍玉莲花剑佩。当她开口要问,却突然一阵大风,韩嫣就隐没在柳絮乱花迷蒙处,无影无踪。
醒来时晨光微曦,李妍想大概是因为昨日的冲动之举才会梦到韩嫣,不禁有些羞赧。韩嫣高大英俊,能随时出入宫闱,后宫中常能听到宫女们议论他,赞他气度不凡,风流倜傥,李妍以前没留意,如今心里却有想多了解一下韩嫣的意思。装作随口问:“韩大夫每日都来宫中吗?”
女官一边给她绾头发一边回:“差不多是每天都来,要不怎么说是陛下的第一宠臣呢。”
“怪不得我平日不多出去,一出门就会遇见他。”
韩嫣心中竟也想念李妍,下了朝便来到后宫,趁刘彻在和卫青李敢议事的时候,偷偷来到李妍宫中。香炉袅袅,李妍正在小憩,韩嫣远远看着她,冷不防一个宫女从身旁问:“上大夫在这儿做什么?”韩嫣赶紧道:“是来回夫人有关琴师的事。”李妍睡得浅,被惊动后坐起来说:“请大夫君进来。”李妍云鬓微松,睡眼朦胧,两颊飞红,娇态盈盈,韩嫣心跳加速不敢多看。李妍问:“月琴师找到了?”韩嫣苦闷摇头:“正是久寻不到才来请夫人恕罪。”
李妍沉吟道:“她倾慕于你,自然不肯来宫里。我倒没什么,只怕陛下那里你不好交差。”韩嫣听了忙道:“还请夫人相帮!”李妍接过贴身女官递来的茶,轻啜一口然后吩咐道:“去帮我取些苏合、安息和甘松,待会儿我要调点香,以备陛下来用。”再对韩嫣说:“明日陛下会来我宫里,你带月琴师先来,我们演一出羽化登仙。”韩嫣踟蹰不走,李妍避开他的目光,韩嫣大胆上前,轻轻唱了一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李妍娥眉微蹙,抬眼时却碰上韩嫣痴情的眼神,慢慢说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君之所思在远道,不在朝朝与暮暮。”此时突闻外间传报圣上驾到,韩嫣慌忙退避一侧,李妍起身相迎,示意韩嫣从后门出去。
刘彻见李妍出门迎驾,挽起她的手心疼道:“夫人近日抱恙在身,还是少出门,免得着了风。”李妍颔首一笑,扶着刘彻进到殿内,正要服侍刘彻休息,他却摆摆手:“夫人不必拘礼。”李妍柔柔说:“我正要上晚妆,陛下且先随意歇息,等我收拾妥当再来侍奉。”说着便坐在镜前,女官为她摘下玉簪篦头发,刘彻随手拿起玉簪搔了搔头,李妍打趣道:“陛下倒是信手拈来,这玉簪怎么就成了玉搔头。”刘彻笑着看了一眼玉簪,帮李妍绾起头发,轻轻插好:“但愿到朕与你偕老之时,还能为夫人如雪的白发上簪此玉搔头一只。”此闺房趣事渐渐传出宫去,长安城里一时玉簪供不应求,女子皆喜簪玉搔头以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韩嫣刚回到府中就派人满城去寻月枝。那个灵巧聪敏的刘陵早就派人暗中找到了月枝,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打动了月枝留在刘陵之处暂住,此时韩府的眼线把消息往刘陵那儿一递,她便及时地将月枝送入韩府,卖韩嫣一个天大的人情。果然韩嫣喜形于色千恩万谢:“郡主此情韩嫣无以为报!”刘陵笑靥如花,月枝惨然而笑,便是这解不开的一个情字让她要受这许多苦楚。待刘陵走后,韩嫣对月枝说:“我不愿将你献给陛下,所以明晚请你配合我前往李夫人宫中,给陛下做一场戏。”
日已西沉,刘彻来到李妍宫中,一进屋里便问:“这是什么香气?”李妍迎出来道:“是上回陛下赏赐的几种西域奇香,我亲手调制成曼陀罗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刘彻挽着李妍的手道:“最近在筹备张骞去西域的事宜,朕让他给你再带些回来。”李妍伺候刘彻歇在帐中,刘彻迷迷糊糊有些困意,此时突然有幽远的琴声传来,正是月枝那首《水墨江南》,刘彻有些恍惚,只见一个白衣女子,云髻峨峨,翩然而至,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刘彻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那女子停在纱幔前,突然开口道:“我本洛神,仰慕陛下神姿,遂奏仙音于陛下,如今心愿得偿,将返洛水,前来话别。”说完就见烟雾袅袅,女子驾云而去。
待烟消云散,李妍在耳畔娇声唤着:“陛下,陛下?”
刘彻惺忪道:“怎么回事?”
李妍笑道:“我去吩咐晚膳的功夫陛下竟睡着了。”
刘彻问:“刚才可见什么人从这里出去?”
李妍奇了:“这里一直只有陛下和我二人。”
刘彻又问:“可听见有人抚琴?”
李妍轻轻拉过他的手:“不曾听见。想必是近日朝中事务纷扰,陛下太累了,今日在我宫里好好休息一晚吧。”刘彻扶额轻叹一声。
又过了几日,韩嫣回禀刘彻,说城中遍寻不到月枝,请圣上责罚。刘彻沉吟不语。韩嫣又说:“臣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月琴师站在水中,身后大浪滔天,她却片缕不湿。”刘彻哪能猜到李妍和韩嫣竟敢串通一气,他本对神鬼巫蛊很是敬畏,此时心中更坚信月枝是洛神。便说:“此事不要再提了。”韩嫣得李妍妙计躲过一劫,心中对李妍在感激之上又生出爱意。眼看刘彻心忧,便问起李妍的病情。刘彻叹息道:“近日我一直为此烦忧,夫人似乎已经病入膏肓。”韩嫣颇为担心,他想了一想奏道:“臣听闻九江郡有贺姓神医一位,恳请陛下准臣请他来为李夫人诊治。”
韩嫣所说的神医就是贺云。贺云与若虚在当地行医治病药到病除颇有美名,韩嫣曾在淮南王那里有所耳闻。
贺云跟着韩嫣入宫,见到了李妍,面无血色,憔悴不堪。此时锦年的魂魄已经逐渐长成,贺云心中又惊又喜,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对韩嫣道:“李夫人其命为人间仙姝,注定阳寿短暂,荣华转瞬,一切都是命数。”韩嫣心突地一沉,李妍却豁达道:“多谢上大夫替我费心,我一生得圣上恩宠如此也是无憾了。”韩嫣欲言又止,准备告退。李妍突然说:“只是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听一听月琴师的琴?”韩嫣身形一顿,告曰:“回夫人,月枝她已经数日没有踪影了。”李妍听闻,知此事已了结,放下心来。
自从得知贺云也无药可救,宫中皆知李夫人时日无多,刘彻日日前来探望,李妍却避而不见。刘彻心寒,他在李妍宫中大闹一场:“你是朕最宠爱的女人,你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朕见吗?!”
李妍娇弱的回答:“妾长久卧病容貌已毁,实不敢与陛下相见。”李妍虽爱刘彻,却知此生无法与其白头偕老,倒不如在他心中留下最美的记忆,相思不尽。
“你以为朕爱的是你的容颜吗?”刘彻对她确是因美色起意,但是多年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李妍的兰心蕙质冰雪聪明更是深深吸引着他。刘彻放缓了语气又说:“夫人不妨见我,我将加赐千金,并封拜你兄弟为官。”
李妍何尝不想见她心爱的圣上,但是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她冷冷地说:“封不封在帝,不在一见。”
刘彻心灰意冷,颓坐掩面,任凭他再三呼唤,李妍只是在帐中啜泣。她一生不曾违逆刘彻半点,却在临终前执拗地不肯见最后一面。仲离坐在刘彻旁边,痴痴地看着他,心如刀绞。
数日后,李夫人薨,仲离守在榻边等待锦年魂魄出世。吸取了李妍魂魄而重生的锦年劈头就是一吼:“为什么要别人为我送命!?”
仲离堵着耳朵无辜辩白道:“李妍本是永苍宫两株御衣黄其一,来人间护主,而且她是自愿被琉璃珠选为宿体的。”
“你说明烨哥哥素轩外的绿樱?”
“是她。可惜我为了那两株樱花差点被椒图挠破了脸,她却为了明烨的心意来成全你。”仲离咝咝吸着气,扼腕叹息。
锦年默然,去也终须去,莫问奴归处,流光容易把人抛,待重结、来生愿——李妍仙逝,刘彻追思不已,不管是因为御衣黄还是锦年,明烨转世以天子之尊怀恋一个女子,也算还她们百年前那场从未开始就已结束的单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