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从未央宫回茂陵韩府,在门外遇见月枝,月枝施施然行了礼,将准备好的书信递给他。月枝信中说自己琴技高超,希望能在韩嫣府上当一名琴师,韩嫣婉拒道:“此事姑娘需找管家。”说罢便将书信和马鞭递给前来迎接的小僮,突然瞥见门旁停着一辆马车,便驻足问道:“有客人?”管家此时迎出来,在他耳边说道:“是郡主。”韩嫣一皱眉,自言自语道:“她来做什么。”沉吟间发现月枝仍在门前,灵机一动对她说:“琴师且随我来。”
月枝随韩嫣进府,一个妙龄少女正在屋里,十分随意地东瞧瞧西看看,见到韩嫣便蹦蹦跳跳到跟前,娇嗔道:“王孙哥哥,你可回来了,人家等了你好久!”忽然她看见韩嫣身后的月枝,如花似玉的小脸一沉。
韩嫣故意说:“哦,这是我府上新来的琴师,郡主要不要一起听听?”
此女名刘陵,是淮南王膝下爱女,人小鬼大,借韩嫣回长安之际,闹着要跟来,韩嫣只得带她入宫,没想到王太后很喜欢这个巧言善辩娇俏可爱的孙女,刘彻便令刘陵做夷安公主的伴读,留在宫里。这刘陵豆蔻年华,常来找韩嫣,偶尔打听宣室殿的事情,韩嫣碍于淮南王的面子场面上敷衍一下,可是她却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住韩嫣不放,一得空便跑出宫来胡闹。
月枝见刘陵面露不满之色,便摆出月影瑶琴,轻抚慢弹一曲《碧波映月》,韩嫣和刘陵只觉悦心盈耳,如痴如醉。刘陵本不满韩嫣让她听琴,没想到一曲之后竟难以自拔,连连称赞:”王孙哥哥家的琴师比圣上的琴师奏的还要好听!”韩嫣忙逊谢,然后说:“这新琴师是我为圣上拔擢,还有很多事情要亲自处理,就不陪郡主了,请自便。”说着便带着月枝往后院走去,剩下刘陵一个人撅着小嘴不开心。
韩嫣本就擅长揣测圣意,取悦君主,在府中养了许多伶人舞姬,目的是擢优秀者、貌美者献与刘彻,长安优伶皆以进韩府为登天第一步。月枝不知这其中关节,阴错阳差进了韩府,并用技艺折服了韩嫣,成为韩府举足轻重的琴师。
某日,韩嫣请赵破奴来府上,向他讨教与匈奴作战的事情,他有意炫耀府中歌舞,又请来一些其他官员作陪,提前让月枝与舞姬庄云如筹备。不请自来的刘陵郡主也坐在筵席上,她爱热闹,总是积极地参加王公贵族的宴会,结交名士大臣。
月枝螓首蛾眉,唇如点珠,一袭霜白襦裙,云髻只饰珍珠,简单素雅,令韩嫣眼前一亮。庄云如身着妃色留仙裙,细腰广袖跳一曲《绿幺》,二人配合的天衣无缝,众人如闻仙乐,熏熏然沉醉不已。酒酣耳热之际,韩嫣轻薄的指着座下宾客对月枝道:“月姑娘貌美如仙,这里的男子皆已被你迷住!”说着竟拉过月枝的小手,酒气喷在月枝耳畔:“可你却是我的!”这样赤裸裸的挑逗,听的月枝脸红心跳,手足无措。韩嫣见她低眉颔首,红云满面,娇羞可爱,便搂过来亲了一口。刘陵不知是酒后酡颜还是恼羞之色,不顾众宾客在场,走到韩嫣身旁,一边弯折他的臂膀,一边斥责月枝:“身为倡人乃敢有非分之想?还不快快退下!”月枝从未受此羞辱,恨恨地蹙起眉尖,冰寒的目光刺向刘陵却不敢发作,刘陵已经唤来韩嫣左右将醉得不省人事的他扶进内室,又招呼宾客继续,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月枝只得无奈的看了醉眼朦胧的韩嫣一眼,忍气吞声退下堂去。刘陵心中反复出现月枝冰寒的目光,心道这个女人断然不能再留在韩嫣身边。
当晚,韩嫣做了一个梦,梦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有个声音在呼唤他,这个声音熟悉而陌生,突然一瞬间火光大盛,韩嫣被火光灼痛了双眼,他努力睁开眼睛,看清楚了火光中的人是月枝,她浑身是血向他挥手:“胡大哥!胡大哥!”韩嫣回过头,这里除了自己并没有别人。月枝向自己跑过来,熊熊大火在她身后肆虐,热浪一阵紧似一阵逼近韩嫣所在之处,韩嫣想跑,却怎么也抬不起脚,他大惊失色高喊起来——
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派祥和,而韩嫣身上已被汗湿透。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梦中月枝呼唤的人又是谁?韩嫣皱了皱眉头,宿醉一宿,头痛得厉害,他慵懒地揉一揉太阳穴,想把方才的梦抛到脑后,唤侍女进来更衣。
在庭院里巧遇月枝,月枝一见韩嫣便躲着走,让韩嫣很奇怪。他仔细回想,依稀记得昨晚与月枝很亲密,但是不记得到底做了什么。这时,韩府管事进来传宫里的话:“圣上今晚在未央宫设宴,请主子赴宴。”
“可还有什么人?”韩嫣问。
“听说有卫皇后、馆陶公主和主人翁,卫青将军和平阳公主,夷安公主和刘陵郡主等人。”
这分明是一场家宴,为何要我去,韩嫣刚要再问,突然想起近期匈奴内乱,单于於单朝见天颜,圣上已将阳石公主许配给他,这场家宴应该是为他这个匈奴女婿准备的,圣上应是想要韩嫣向於单探一探匈奴的情况。
家宴开始了,宫廷乐师李延年像往常一样来唱歌助兴。长乐未央,绝色歌舞,是刘彻的骄傲,精通音律的李延年是刘彻炫耀的资本。接近尾声的时候,李延年说近日搜肠刮肚作了一首新曲,想在今晚这样欢快的家宴上,歌与圣上听。刘彻一听,自然非常高兴,命他快唱。李延年嗓音清亮:“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梁上君子仲离听得如痴如醉,心想这人间的风光真是要比别处旖旎。
刘彻醉眼迷离,唏嘘感叹:“不知真有这样的佳人吗?”
平阳公主敲起边鼓:“李延年的妹妹芳名李妍,就是这曲中佳人。”
“速速召见李妍。”
一个身着绯红水袖流仙裙,外罩轻薄茜纱褙子的女子轻盈地走进厚重的宫门,如一只蝴蝶,飞进了汉家宫阙。她越走越近,所有人的目光追着她从那道宽广的门走进这晚宴的中心,盈盈拜倒。此时,仲离的琉璃珠发出微光,原先抱臂半卧的仲离突然坐起身来,暗暗送出妖力,用宿体术助锦年的一缕幽魂引入李妍体内。
“你,抬起头来。”刘彻命令道。
李妍缓缓抬起头,眼中秋波流转,顾盼间天然一段风流,触及刘彻热切的眼神,她羞赧地垂下眼帘,红润的樱桃口轻轻含笑,令刘彻心旌荡漾。“天下竟真有这样的佳人!”刘彻牵起李妍的素手,肢节秀削,柔若无骨,令人忍不住想合在掌心温存。当晚,李妍被封为夫人,从此宠冠六宫。眼看着李夫人的兄弟李延年和李广利在宫里和朝中圣眷优渥势力渐大,竟与韩嫣不相伯仲,韩嫣十分气恼,刘陵便给他出了一计。
韩嫣在府中举办宴会越来越频繁,关于韩府上绝色琴师的传言也在坊间开始流传,后来就让刘彻知道了,他将韩嫣召进宫里,脸色不大好看:“听说你府上有个绝色的琴师?”
韩嫣暗笑,假装本分回答:“天下绝色的人不都在陛下宫中?”
“你别跟我拐弯抹角的。”刘彻与韩嫣的亲密关系超乎常人,他一把把韩嫣摁倒在地:“不说实话可是会被惩罚的。”
韩嫣扑哧一笑:“从小陛下就只欺负我一人,如今后宫佳丽三千,我倒省了很多心。”
刘彻听出了醋意,好生温存了韩嫣半天。韩嫣答应他,明晚的酒宴上,带着府上的绝色琴师一解刘彻相思。
月枝是在《佳人曲》后出场的,她仍然穿着霜白襦裙,薄施粉黛,眉目如画,飘然似仙,攫取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她神态自若地奏起七弦琴,天姿灵秀,意气高洁,如姑射真人一般。韩嫣瞥了一眼刘彻,看他虽端着酒杯,却一动不动的盯着月枝,知道美人计成功了,默不作声地饮一口酒。
李延年敏锐地捕捉到了刘彻的神态,妒火中烧;李妍的目光一直在月枝身上打量,似乎想要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卫子夫瞥了一眼李妍,唇边漾起一丝讥笑;平阳公主此刻心中对韩嫣极为不满,怨毒地盯了他一眼。
一曲已毕,余音绕梁。李妍娉婷而起,拜曰:“陛下,月琴师琴技高超,曲意天然,妾愿共舞一曲,为陛下助兴。”
“好!夫人的舞乃天人之姿,与此琴音最合!”刘彻抚掌。
月枝和李妍的眼光一对,一种源自心底深处的情感莫名萦上心头,二人皆是一蹙眉。月枝低头轻抚琴弦,起初烟雨柔婉,柳絮淡淡,轻灵甜美,继而春色渐浓,景色渐深,一霎时,万顷竹涛,飞红遮眼。而李妍的舞姿时如春花烂漫,时如冬梅冷傲,眼波流转,尽态极妍。一时四座皆惊,曲毕舞尽,竟无人应声。
良久,刘彻问月枝:“你叫什么名字?”
韩嫣忙说:”回陛下,月枝天生不会说话,是个哑女。”
“可惜了。”刘彻放下酒杯,“过来朕身边,让朕仔细瞧瞧。”
见月枝没有挪步,韩嫣赶紧给她使了个眼色,月枝心头像被一刀尖狠狠剜过。她单薄的身子站在那里,倔强地昂着小脸,紧紧盯着韩嫣,眼中是爱恋、是愤怒、是心碎。韩嫣一惊,不知月枝为何对他有这么复杂的感情,一时难以面对。
刘彻漆黑的眸子看着二人,不动声色,却似暴雨来临前的寂静。
月枝眼角闪着泪光,突然携了琴就向外走。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刘彻大怒,让侍卫抓人,被韩嫣一把拦住跪下恳求道:“陛下若闹大了,太后那边知道,我和月枝恐怕难逃责罚。”刘彻停在半空的手狠狠收回来,一脚踢翻桌子,酒壶酒杯洒落一地。
殿内,刘彻屏退众人,唯韩嫣留下。韩嫣跪着上前,抓住刘彻的袖子期期艾艾地说:“陛下息怒!”刘彻看着韩嫣俊美的面庞因惧怕而变得面无血色,轻叹一声,坐在他身旁,任他冰凉颤抖的手抓着自己,终于他把手覆上韩嫣的手。“小时候,朕常常这样牵着你的手,我们一起读书、一起骑马、一起往太傅的茶壶里放天牛、又一起被责罚,你从来都说是你的错,其实都是朕带着你做坏事。”
大殿里的灯火明明灭灭,韩嫣抬头看见殿外一轮新月挂在汉瓦飞檐之上,思绪回到当年两小无猜时:“那时太傅总是罚我比罚陛下重,怪我不能好好陪陛下读书,我最怕他说‘如果你在顽劣就不叫你做胶东王的伴读了’!”韩嫣学着太傅的语气,嘴角一抹浅笑:“可是他越是惩罚我,陛下就越是跟他捣乱。”
“那时候朕不懂,只道是为你报仇,却不知会让你被加倍责罚。”
两个人的私语和低笑更加显得夜色寂寥、月冷清,夜凉如水,寒意袭来,二人抵足而眠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