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我和墨凉怔怔的盯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立在原地,旋而几番相视着欲言又止,终究无话。
我先墨凉离开,尾随碧穹回了琉璃殿。
该用膳了。碗中晶莹剔透的冰心莲子羹,一如既往地诱人。
我腹中饥饿,奈何眼前一再浮现着那一滩腥臭的黑色血水,未免胃口全无,只能恹恹的用银匙扒拉着白玉碗里的粥品,味同嚼蜡。
“云宿,你失态了。”碧穹幽灵般闪现在身后,冷冷道。
我后背发凉,幽幽叹气,款款举起银匙放到唇边,优雅的轻抿一口。
师父说过,秀色可餐,但天女的食相应该比山珍海味还要诱人。
所以自小,我用餐,一直一直有着繁复而精细的要求。譬如,面上的表情,举箸匙的姿态,一匙的盛量,咀嚼的力度。甚至食量。
稍有差池,便会被师父送到思过堂,不吃不喝,在冰冷生硬的石板上端端正正跪上三天三夜。连思过出来时也必须保持仪态,行动如春风拂柳,莲步轻移,神情形容不得有丝毫倦怠。
否则,又将是一个更漫长的三日。
在蓬莱,我看似无上尊贵,却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尤物,衣食卧行务必时时刻刻赏心悦目。
哭,只能星光点点,泪盈于睫。
笑,必须笑不露齿,盈盈浅笑。
语,必须温柔缱绻让人心生怜惜。
琴棋书画,务必事事出众。
歌舞文武,力求样样精通。
就连教我用药的夫子,都本是大陆上赫赫有名齐名于扁鹊华佗的医仙老人。
十六年光景,对于别人或许转瞬即逝,对于我,每一天却都似十年。
我不知道这十多年间有过多少传授我技艺的人,因为我的师父只能是至高无上的那一个——蓬莱仙主慕影沙——那个据说曾经惊绝江湖至今依旧美艳不可方物的特立独行的女子。
师父说,这世间没有神仙,她自己便是造物主,创造并主宰着这世上最出色的男男女女。
师父说,如果蓬莱岛培育的其他弟子送到大陆上是极品,那天女必须是绝品。
蓬莱给了我高超的技艺和无上的尊荣,也一次次将我送入冰与火的炼狱。
我不爱这里,也不恨这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里。
这种煎熬一度度压得我几近窒息。
言归正传,该练舞了。师父说,用膳后适当的舞乐能让人保持姣好的体态,体态轻盈腰肢柔软,容颜不老。
换句话说他怕我们这些她老人家亲自培养的极品男女会发福变丑。
事实上她的担忧纯属多余。
十六年来,连我在内的所有蓬莱弟子,虽说日日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却从未有哪一餐可以吃到七成,又怎会发福?变丑更不用说了,蓬莱宫有千百种非人的方式让猪猡变成仙女,这里的人只会更美,不会变丑——只要你有命在蓬莱宫诸多的刑罚中挺过来。
红荑伴舞,白荻弄箫。我身着霓裳羽衣,在红纱帐底一红一白两蓑妖娆的身影间翩翩起舞,袅袅浅唱。
槛菊抽烟兰泣露,
罗幕轻寒,
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
山长水阔知何处。
七彩的衣袖飞舞如铺陈在东边天际的彩虹,如叹如诉的歌声一如这宫中的寂寞,柳腰曼舞如杨柳依依在四月的风中。
我将长袖中暗藏的玉兰花半徐徐撒下,一时间,漫天花雨纷飞,人舞花间如蝶戏春色,哀伤而令人惊艳。
一曲《蝶恋花》毕,曲中便候在红纱帐外的不离姑姑已连连不觉赞叹起来。
“天女年纪轻轻,歌舞却已出神入化,能和当年的玉娇娘平分秋色。”不离姑姑神色恭敬,无丝毫阿谀或不敬之色,仿佛句句发自肺腑。
她姿容上等,肌肤白净细腻,浅褐色的眼睛深不见底,身量略显丰腴。暗黄色的锦衣系着银灰色的玉带,衬得成熟的身姿饱满而诱人,全然看不出即将半百。
我有种她忽而转了性的错觉。因为自记事以来,我和她的关系一直处在一种她挖坑等我跳的恶性循环中。因为她,我不知多挨了师父多少训,多领了思过堂几回罚。
我得体一笑,防着她再给我下套,自谦道:“姑姑过奖了,云宿再天赋异禀也资历尚浅,怎敢和歌舞惊绝的玉夫子相提并论。”
“天女这般自谦,着实有失我蓬莱的体面。天女是我蓬莱宫的继任宫主,这等福分,岂是那些福薄命浅的贱婢能比的。仙主素来最是痛恨那些以色相逢迎男人的狐媚子,天女如此抬举那贱人,仙主怕是又该生气了。”
一番话毕,终于道清不离眼中的算计。
我不知何时招惹的她,亦不清楚师父和玉娇娘的那些恩怨始末。但当年玉夫子传我技艺后受尽折磨,死相惨烈,和其他夫子的阖然离世委实不同。我自知中计,心中暗骂一声,索性保持着唇角上扬不再辩解。。就怕这不经意的一番话,再经她添减一番传到师父耳中,又将是一番想不到的狂风暴雨。
“既然你知道那玉娇娘福薄命浅,又哪来的胆子拿她和我蓬莱的天女相提并论!”
我掩面窃笑,和面色骤变的不离一齐回头。但见碧穹身着碧纱流云裙,一手执着羊脂玉净瓶,一手执着夜光杯立在我身后。
“姑姑果然上了年岁,说话办事当真是愈发糊涂了。”碧穹接着冷冷道。
她本就姿容奇佳,气质冰洁,但若此时再来几根杨柳枝,必定像极了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
如此一来,我在思过堂的三日跪罚当是免了。
我冲碧穹莞尔一笑,她照旧冷冷清清,微微垂首将玉净瓶中透明的暗红色液体倒进夜光杯里,面无表情呈到我面前。
她不看我,亦不看不离,自顾自道:“云宿,该喝葡萄酿了。”淡漠的语气依旧不带分毫的情感。
葡萄酿是我亲手所酿,每一颗葡萄都是我亲手从蓬莱的西荒山采来,每一滴水都是派宫娥在葡萄花开时从葡萄藤上采摘的夜露,酿制后用白玉坛封好埋在葡萄架下。夫子说这样酿出来的酒酒香才醇,口感才咧。
这是我每日练舞后必饮的佳酿。
师父说,就寝前三杯葡萄酿能让女子肤色红润,肤质细腻,青春常驻。是故当年她老人家大费周章特地从大陆上请来东明国最出色的酿酒高手,手把手教了我三年,直到她老人家认为,我酿出来的酒足以和大陆上任意一个酿酒高手匹敌。
他的下场和那些我众多的父子一样,都是死。
师父说,他们必须死。见过天女的真容,他们不得不死,知道我蓬莱的秘密,他们不得不死,而且,只有死人才不会调教出比天女更为优秀的弟子。
其实当初他大可以不死,念着旧时情义,也算酬谢他传我技艺不提任何条件,师父特许他几房美妾,准许他在岛上风流快活直到老死。
是他自己最终选择了死。
我接过葡萄酿,长袖掩面,优雅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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