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富贵的酒馆和王二的饺子馆相隔不远,每日里两家的情形都可以互相瞧个清楚。早先朱氏还说王二小气,连请个帮工的小二都舍不得,成日把自己的儿子呼来唤去。他儿子不过就比金宝小个两三岁而已,一天到晚身上油腻腻的,要模样没模样,要相貌没相貌,哪像她家金宝。朱氏忘了,前年她儿子喝醉了酒跑去王饺儿那里吃饺子,嫌人家饺子里没肉掀了人家的桌子,后来还是朱富贵去赔钱了事,两家人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整个乌塘村里王二最不喜欢的女人就是朱富贵的婆娘,两片刀子嘴能把人家肉割下来,翠花还在时不晓得被她骂了多少,连着他自个儿的婆娘都看不下去。那年翠花死了,那恶婆娘病了几日,八仙姑说是翠花回来看过,那恶婆娘才敛了点性子,这种人就该教训!后来那婆娘毛病不断,还嫌弃是赵六毛父子俩晦气给她惹来的,要不是八仙姑说她儿子朱金宝命中多磨难她要多多行善积德给她儿子谋福,恐怕这婆娘早就将赵六毛赶了。什么晦气,依王二看——都是肥的!
这会儿王二的店里又来了别的客人,王二上前招呼客人坐下,往里面呼唤儿子道:“阿虎啊,混沌一碗,多加点葱末——”
“诶,就来!”王二的儿子王阿虎在里边应了一声,没过多大一会儿就端了碗热乎乎的混沌出来,放好之后又进去里边给他娘搭手了。王二瞅着儿子,脸上尽是满意。他这饺子馆就是个小本生意,他跟婆娘还有儿子三个人忙活就够了,再攒两年钱就可以给儿子娶媳妇,到时饺子馆就交给儿子,他和婆娘也就用不着这般辛劳了。
朱富贵见到别人家里和和睦睦的心里又起了疙瘩,他放下钱,道了一声:“王老板忙,我先走了!”
“朱老板慢走!”
朱富贵回到酒馆里,金宝这个时辰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指望他——这酒馆早就关门了!他将婆娘唤出来把酒馆的门开了,笼着手出去赵六毛家看看。远远的,朱富贵望见赵六毛家的屋顶似乎塌了一块,走近一点发现还真是塌了。难道真出事儿了?
赵六毛家的柴门没有关,朱富贵喊了两声:“六毛啊,六毛——”
一个小人影出现在门口,鼻子眼睛红红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难看至极。阿狗背后的堂屋里看上去一片狼藉,朱富贵走进院子往屋里探了探头,问道:“阿狗,你爹呢?”
“阿爹他——”朱富贵一句话问到阿狗的伤心处,阿狗又忍不住哭起来:“呜呜——”
“你这娃——”朱富贵扶着门框拍了拍腿上的积雪说道:“你别哭,你先给我说清楚你爹到底怎么了?”
“阿爹从上面摔下来了——”
“啊?”朱富贵赶紧进屋,只见赵六毛躺在偏屋的床上,面无血色,他拿起赵六毛的一只胳膊,还软着,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轻声唤道:“六毛?六毛?”
赵六毛的意识有些模糊,他方才好像看见翠花进来了,他张嘴想唤一声翠花,胸腔里却发出咕咕的声音。
“六毛?”
“啊——”赵六毛应了一声,眼珠子动了动,慢慢睁开眼来,跟前那人的相貌也逐渐清晰了来。
“老——爷!”赵六毛挣扎着要坐起身,朱富贵将他按住:“你别动,别动!阿狗啊,拿条凳子给我。”
“嗯!”阿狗从堂屋里搬了条好凳过来,朱富贵接过来坐下,心痛地与赵六毛说道:“六毛啊,就一日不见,你怎的这幅模样了?阿狗啊,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前日下了酒馆回来屋顶破了,昨儿早上阿爹上去补屋子,摔下来了!呜呜——”
“唉,不就是破了洞吗,你等天晴了再修不行?你看你,现在这幅模样,大夫来看过了吗?”
阿狗抽噎道:“看——了——”
“大夫怎么说?”
“黄大夫说,说——”阿狗的话才开了个头,屋外传来步子声,有人在外面唤道:“阿狗?”
听声音是黄大夫,朱富贵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哦,是黄大夫!唉呀你来得正好,快来给六毛瞧瞧,快点快点!”
黄大夫肩上背着药箱怀里还抱着个棉包,与朱富贵招呼道:“是朱老板啊,谁去与你说的?”
“我自个儿来的,快进屋!”
堂屋里的桌子已经坏了,黄大夫寻了个稳妥的地方把怀里抱的东西放下,打开来里面竟是个汤罐,也真难为他了。黄大夫走得背后发热,他解下药箱道:“阿狗,我给你爹弄了点三七汤,你找只碗给我——”
“嗯!”
朱富贵不解,跟在黄大夫身后疑惑地问道:“黄大夫,这生病了不都该吃药吗,你给他喝汤做什么?”
黄大夫叹了口气,把手中盛了热汤的碗递给阿狗,道:“阿狗,你喂你爹喝,朱老板咱们出去说!”
过了半晌,屋外响起争执声,仔细听那声音又远了去,像是两人走开了。又过了一会儿,两人都进来了,脸色都不太好。朱富贵望了赵六毛几眼,叹了口气,道:“六毛啊,你有什么要跟我交待的没?”
“老爷!”赵六毛要起来,阿狗连忙放下碗去扶他,黄大夫抢上前按住赵六毛:“慢慢来,别急!”朱富贵也伸了伸手,见帮不上又缩了回去,闷声坐在条凳上望着床上的赵六毛抹了几滴眼泪道:“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老——爷!”赵六毛在黄大夫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他靠在床头虚弱地说道:“八仙姑说我今岁有难,当时她也没说后事如何,现在我想她恐怕是知道我躲不过去的。”
“老爷,你晓得的,我赵六毛这辈子都没求过人,今儿求求老爷——”
“求老爷看在舅姥爷的份上,给阿狗条活路吧!”
“这娃儿可怜,从小就没娘,我要是去了没人照看他就只有死路一条!阿狗很懂事,他能干活,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吵闹,我不求什么,只要老爷赏他口饭吃就行,老爷——”
“成,成,我都答应你,啊!你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他的!”
“那就——多谢——老爷了!我赵六毛——来世再报答老爷的恩情!”赵六毛唤来阿狗,当着朱富贵和黄大夫的面交待道:“阿狗啊,阿爹不在的时候你要听老爷的话,知道吗?”
“知——道——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