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呀?”黄老大夫已经过世,接替他的是他的大儿子,人称黄大夫。黄大夫打开门,夹着雪花的冷风钻进来吹得他退了两步,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是——”
“黄大夫,我是阿狗,我爹从房顶上摔下来了,您快去看看啊——”阿狗的脸冻得通红,脚上的鞋也只有一只,满脸鼻涕加泪痕,狼狈不堪。黄大夫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回屋唤内人找了双他儿子的旧鞋让阿狗换上,又与屋里交待了几句,背着药箱跟着阿狗急匆匆地走了。
阿狗走后赵六毛躺在床上,他觉得鼻子像是被人捏住了,怎么也呼吸不过来,于是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赵六毛听到自己的胸膛里面有种奇怪的声音,呼——哧,呼——哧,像是铁匠铺里的张铁匠在拉扯风箱。他挣扎着在床底下摸了个土罐,尿了泡尿在里面,只见混浊的黄水里带着血,赵六毛抱着尿罐呆住了。他早知道人都有一死,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来得这么快,阿狗还没长大成人呢——
“赵哥!”黄大夫推门而入,一见赵六毛那幅模样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他麻利地搁下药箱要替赵六毛看伤,赵六毛推开他的手,把尿罐递给阿狗道:“阿狗,去把这个倒了!”
黄大夫抢过尿罐看了一眼,默默还给阿狗,也不管赵六毛如何不愿,兀自将赵六毛背到床上就替他查看伤势。赵六毛还要推他,黄大夫怒了:“我是大夫,病人就要听大夫的!”
赵六毛嘴巴张了张,终于还是闭上了。
黄大夫边替赵六毛看伤边打量着屋里,堂屋顶上塌了个大洞,底下一张桌子四条腿裂了三条,像只癞皮狗趴在那里,想必是赵六毛从屋顶上摔下来的时候砸的。茅草和雪落了一屋,还没化开,瞅着就伤神。赵六毛呼吸带刺,便是伤了肺腑;尿中带血,便是伤了脾肾;不仅如此,胸前肋骨还断了两根,伤得实在不轻。乌塘村穷乡僻壤的,这般沉重的伤势——黄大夫也束手无策啊。黄大夫想来想去,留了块三七给赵六毛,让阿狗给赵六毛弄点好吃的,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了。
恰好这日朱金宝又要去高家台,起来一看酒馆的门还没开,张嘴就骂道:“懒鬼,懒死算了,都日上三竿了还不开门!”
朱金宝站在院子里朝他老爹喊道:“爹啊,赵六毛今儿个还没来上工,您老赶紧下来把门开了,我要出去!”
朱富贵听见儿子的喊声也有些奇怪,与婆娘道:“六毛平日没这么晚的,我下去看看!”
“昨儿不是下了大雪吗,兴许是路难走,再等等。”
“不对劲!”朱富贵摇了摇头,边穿衣裳边道:“往年这么的大雪下过多少回,六毛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儿这个时辰还没来的!六毛曾经跟我说过一回,他说八仙姑死前说他今岁有大难,不太平,我去瞅瞅!”
朱氏对赵六毛积怨已深,马上就不悦了,只听她嘴上说道:“咦,我说赵六毛到底给你施了什么法了?当年他爹下葬你也出了钱出了力,这些年你给他工钱还给他养娃,你俩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难不成他是你爹的私生子?今儿你不给我说清楚甭想出去!”
“你这个婆娘,真是不晓得道理!”一大早的朱氏就惹得朱富贵不快,他愤愤打开房门就走了出去,连门都懒得关。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朱氏连忙缩回被窝,嘴里还嘀咕道:“就那个窝囊样儿,不如死了算了!”
前门没开,朱金宝自然要走后门。他先探头往外面瞅了瞅,到处白茫茫的,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他缩着脑袋狠心迈了只腿出去。路不好走,朱金宝蹚了五六丈远,想了想,还是回去算了,于是又折了回来,刚好瞧见他老爹摔门那一幕,不禁纳闷道:“爹,你跟娘又咋了?”
“哼!”
赵六毛没来,当然也没人烧热水。朱富贵走进灶屋,灶台上的水瓮里还有点儿余热,他拿开灶膛口的挡火板,用火棍翻了翻余烬,果然还有点点红星。朱富贵卷了把稻草塞进灶膛,拿着吹火筒小心翼翼地往里吹,他好多年没干过这活儿了,有些生疏,不过也把火生起来了。婆娘说的没错,他是给赵六毛发了工钱,不过王家最便宜的小工也有五文钱一日,比赵六毛还多一文呢。自从那****的肖五娃跑了后馆子里大大小小的活儿都是赵六毛在干,阿狗也跟着赵六毛一块儿做活,他可是半文钱都给,这账蠢婆娘算不过来他朱富贵可是算得过来的。
午后酒馆里断断续续来了客人,朱富贵只得让儿子金宝跑前跑后地招待,这个要温酒那个要花生米,金宝跑了几趟憋了满肚子气。他奶奶的,你要啥不能一次说清啊,非让老子跑几回!这么大冷天的,有酒客就是万幸了,朱富贵不停地给金宝使眼色,要是把这些酒客得罪了非收拾他不可!
这一日都不见赵六毛,阿狗也没来,朱富贵可累坏了,他儿子金宝更是吃过饭早早地就睡下了,任凭他怎么唤也唤不下来。朱氏一边收拾灶屋一边埋怨道:“早让你找个使唤丫头你不干,现在好了,大小活儿都得自己干,活该你!”
朱富贵实在不想搭理婆娘,他决定明日赵六毛再不来他就去看看。
翌日早上,赵六毛还是没来,昨儿晚上留的火全熄了,锅是冰的灶是冷的,灶膛里一点热乎气都没有,火棍翻出来的灰都凉透了。婆娘又在闹腾,朱富贵心烦,索性踱出去跟酒馆斜对面卖饺子的王二要了碗水饺,吃了个心肝肚都热乎乎的,心情这才好了点。
“朱老板,饺子吃得舒畅吧?”
“舒畅,舒畅!对了,王饺儿啊,你这两日见过六毛吗?”
“没!”王二家的饺子个大皮薄,好吃,乡人送了个外号叫做王饺儿。王饺儿麻利地收了碗筷,抬头看了看还关着门的富贵酒馆道:“昨儿就没见过六毛,我还在纳闷儿呢,怎的朱老板要亲自卖酒了?”
“这不是因为六毛没来么——”朱富贵抖了抖肩膀,无可奈何地说道:“我正打算去看看呢!”
“六毛向来勤快,不会这么晚了还不来上工的,指不定是家里有什么事儿给耽误住了!”
“那也可以让阿狗来跟我交待一声啊——”
王饺儿面上不做声,心中却鄙夷道:“阿狗才多大,七八岁而已,你儿子金宝快二十了,好吃懒做是好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