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晨露未干,山中升腾起一片清气。
日光一照,只映得马神庙前的那株枣树仿似一颗挂满了珍珠的摇钱树一般。又见那树下依稀盘坐着一位少年,迎着朝曦正自用功,眼见他头顶微有白气升起,正是内力已到了火候之象。
若是往日,无名此时应和白虎待在一起,也是练习真气,可是昨天交了朋友令他喜不能寐,今日又恐阿白阻止自己来此赴约,却是早早便赶来这里等候。
转眼间已是日上三竿,无名微微张开双眼,吐了一口胸中浊气,站起身来眺望山下,未见有人上山心中不由一凛:“难道她是骗自己的?”随即又道:“不、不…不!她说过好人是不骗人的。”
经历——刻骨铭心。
就如无名现在一般,其脑海总是萦绕昨日与姬无双发生的点点滴滴,却是挥之不去。想了又想、念了又念。心中不知是欢喜、亦还是落寞。
等待——望眼欲穿。
无名攥着一块布片,呆若木鸡的靠坐在枣树下,时而傻笑、时而眉头微皱。牵念到低若尘埃;期盼到忘却自己。最后竟沉沉睡去,连肚饿也全然忘了……
日过正午!
崎岖的山路走上两道窈窕身影,正是姬无双主仆两女。
那姬无双莲步迈的欢快;而后面跟着的依儿却是嚷道:“小姐!您慢点啊,倒是等等依儿啊!我…我手里还拎着东西哩!”
“……”
“小姐,您今早犯病不过才好了半个时辰,现在身子还虚不在家待着养病,急急去那马神庙做什么?难道昨日真是马神显灵救了你,您今儿带着吃食以谢神灵?”
听依儿话中之意,原来姬无双是旧病复发才没能尽早来赴约。
“小姐!您倒是说句话啊!婢子可听说这山上少不得豺狼虎豹,若是逮着了咱们俩,怕是都不够它们一口吞得,咱…咱还是回家去吧!”
姬无双见马神庙眼见在即,又是加快了速度。先到一步的她一瞥眼间,只见无名靠在枣树之后,已然睡着了,又见其衣衫道道湿迹,心想:“他该不是天没亮就来此赴约了吧。”于是迈步上前。
其时虽是仲夏,但山间风大亦颇有凉意,她又见无名衣衫单薄,便将自己的身上的遮风斗篷取下,轻轻盖在他身上。她双目一瞬不瞬的打量无名,不由心道:“你到底是谁?为何总让我…让我升起一股想要亲近的感觉。”
忽听得随后而来的依儿道:“小姐,小姐…您怎么把斗篷扔在地上了!这山间风……”姬无双回过头来,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低声道:“你小声一些,莫要吵醒他!”
两女一个错身,依儿瞧见了睡着的无名。
“谁?啊!怎么是他?小姐,咱们还是趁他未醒尽早下山吧,若是惊醒了他,怕是咱们……”
无名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两女说话便即醒觉,拍拍自己心口,道:“你…你别走!我不会杀……”抬起首来,却见那苦苦等候的人立在身边,不禁又惊又喜:“姬姑娘,你来啦!你瞧,我……我竟睡着了。”站起身来,披在他身上的斗篷便即滑落。他大惊失色,只道自己常常睡梦中浑浑噩噩,刚刚莫不是自己抢了她的斗篷,她才不要和自己做朋友了,霎时间惊疑交集,颤声道:“你…你…我…我…”
姬无双娇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嚷着什么别走、不会杀人。难道你是梦见了自己的亲人?还是梦见自己正在杀人?”
无名听她言辞不似生气,心中略安,又觉自身一无异状,便道:“不…是啊,我刚才做梦,见到你说不要和我,还说我经常杀人,所以我…”说到这里便即住口,偷偷瞄了一眼姬无双。
依儿这才知晓自己小姐来此用意,立刻拉着小姐走到一旁,主仆二人不时耳语嘀咕、不时偷瞄无名其人,用时不多却也过了片刻。
主仆二人回到枣树下,姬无双没有动作,只见依儿打开食盒,从里面习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斜眼看那无名。他慢慢咀嚼馒头,连声赞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手拿着另外那个馒头,在无名面前幌来幌去,心想:“小姐还说这乞丐从不向人乞食,我却不信他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我把馒头给了他,倒叫小姐看清他的真面目。从此不与他做朋友”
那知无名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乞讨。依儿等得颇不耐烦,一个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正要再向食盒中去拿一个,无名忽然向姬无双道:“姬姑娘,原来你也饿了,真是该死,我早该把东西拿出来。”伸手向后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破布包裹来。
两女眼望无名,瞧他是何用意。却见无名摊开布包,里面除了些许鲜果,竟还有一小酒坛。
无名拾起一果,用衣袖擦拭几下,然后傻笑的递给姬无双:“这些都是我带来的,都是我平常最爱吃的,你是我朋友,所以我拿来给你吃。”姬无双见他真诚,不忍拂他好意,接过后刚要入口,却是被依儿抢了过去。
“小姐,谁晓得他带来的果子有没有毒,咱们不能…”却见那无名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不过霎那就吃了四个,见到姬无双并未食用自己给的果子,就是一愣:“姬姑娘,你怎不吃?”
无名又见自己递给姬无双的果子跑到了依儿手上,又道:“你这姑娘是坏人,果子明明是我送给姬姑娘的,怎得让你抢了去,你又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果子你不能吃,你还是吃你的白石头去吧!”
“我…我只是要为小姐尝尝果子有没有毒,哼!再说了,我…我昨天还帮过你,吃你一个烂果子又怎么了,你这人真是小气。”说着咬了一口手中果子。
这一咬却是了不得,不过囫囵吞枣一个果子就进了腹,更是连声赞美:“好吃!真好吃!”双手齐动似饿狼一般又去夺过几个果子,当然不忘与自家小姐分享,顷刻间,十几个果子就被两女消灭的干干净净。
“咕噜噜!”
正在两女意犹未尽之时,猛然听见这样一声。
“咕噜噜!”
又是一声,她们这才见到无名捂着肚子,那声音自是无名肚饿所发出的。
是了,无名两餐未尽,只是食用了四个果子,肚子当然抗议。
两女吃了无名的食物,倒也不好再拿馒头引试,依儿逐层打开食盒,除了几个馒头外尚有一盘糕点和两样菜肴,肉食全无。仅此一处,亦可见姬无双此女心思玲珑。而既然是朋友送给自己的,无名便不再客气,大口咀嚼开来。
那边依儿还在研究无名带来的小酒坛,这里姬无双低声道:“你…你还记不记得那块玉佩是哪来的?”
正在饕餮大餐的无名头也不抬道:“不知道!可能是小时候捡的!”姬无双得到了答案,大失所望。
无名吃饱当然不忘约定之事,道:“姬姑娘…你是不是该教我识字、说人话了?”姬无双点点头,拿出两本书来。递过其中一本。
古代启蒙当然少不得‘三百千’,这两册郝然便是‘三字经’。
(若是有人问为何没有‘弟子规’,拜托,这是明朝,弟子规还没问世!)
“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你那一本是我手书的三字经,从即日起你便和我学习上面的文字。”无名不懂:“什么是三字经!”
姬无双生怕他又‘十万个为什么’,不予回答,只是道:“你只要跟着我念就是,等你把上面的字全都背下、认熟,我再和你解释上面讲的内容。”无名点点头。
姬无双继续道:“现在翻开第一页,跟着我一齐念……”
“喂!啊哟!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姬无双上前纠正了将书拿倒了的无名,又道:“这才是正的,还有,我…我以后若是喊‘好人’,你答应即可,日后这‘郝仁’就是你的名字了。”话落,又蹲在在地上书写出‘郝仁’二字。
无名先是木讷的点头回应,当看到地上的两字,脸上才露出喜悦之情,自己就这般有了人的名字。
姬无双笑着摇摇头:“跟着一块念!”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
“……”
时间缓缓流逝,姬无双领着读、无名跟着念。
“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
“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
当念道这里,姬无双道:“好了,今日我就先教你这些,需知学习之道在于日积月累,须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否则若是逆水行舟的话,便得不偿失了。接下来你再跟我反复念上几遍。”无名一字不识,姬无双说的成语‘日积月累’、“贪多嚼不烂”、‘逆水行舟’、‘得不偿失’,他自是不知其义,但却听懂她说学到这里,便摇摇头,急声道:
“姬姑娘,你…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新的。”
姬无双一怔,略一沉吟,道:“我的意思是等你把这些记住后,我再教你新……”话未说完,那边无名道:“可是…可是你刚刚念的那些我已经记住了。”
“你这人…什么?你说刚刚那些你都记住了。”
无名点点头。
姬无双哪里肯信,心想:“刚刚这些虽只有通篇的五、六分之一,但亦少不得有二百余字,字里行间虽朗朗上口,但他一个初学者不过读了一遍,更是不晓其中道理,怎会记牢。”如此一想,已是颇有怒意,冷哼道:“好,既然你如此信誓旦旦,那便把我刚刚教你的背诵一遍,若有一点差异,我…我就拿木条子狠狠抽你。”
无名双眼微闭,朗朗道:“人…人之初,性相…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姬无双听他第一句便差点错误,虽然最后他自己改正过来,但亦更让姬无双觉得他是在急于表现自己罢了。
无名念出第二句:“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第三句……随着无名逐句而背,姬无双的表情已从最初的不屑渐渐变为震惊;当无名念出最后一句:“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之后,姬无双更是整个人呆若木鸡一般愣在那里。
是了,她不敢相信这世上真有过目不忘的天才,惊愣的以至无名连喊两声才回过神来。
她回过神来只道无名可能只记住了内容,字儿倒也未必识得,便道:“背得还算可以,但是且不可骄傲自满,接下来我就考考你认不认识所背内容之字。”
她摊开书,先是逐句而指,无名张口就来;而后加大难度,不按顺序打乱而指,却也难不倒无名;直到匆忙间指出自己未曾教过的内容,这场考校才得以终止。
如果刚刚姬无双还认为无名是天才的话,那现在又是加深几分,只能用妖孽来形容。
她暗自心惊以至不再言语。无名却是不以为然,嚷嚷道:“原来识字、说人话都是这般简单!”
他这般一说,只让闻得其言的姬无双甚觉刺耳,道:“你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郝仁‘二字都不识得,更是书写不来,何以沾沾自喜?”话声稍顿,又道:“三字经通篇千余字,现在你只过识得一小部分,又何以骄傲自满?”
无名淡然一笑,道了一声‘是’。
姬无双睨了他一眼,冷哼道:“看你这样子,好像很不服气?你可知这三字经我七、八岁时就可倒背如流。而且即是如今我尚还有许多字不识得,更遑论你个初学者?你竟还敢大言不馋说什么识字简单,若真是那样,日后你也休要再让我来教你识字了。”
无名见她已然生气,肃然道:“是…是!姬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一定不骄傲自满、沾沾自喜、不逆水行舟,以后你让我往东、我觉不……“
姬无双见他如此惶恐模样,不禁失声笑道:“好了…好了!既然你已经识得了这些字,那我再为你讲解一下它们的含意。”
她念出第一句,然后为无名解释道:“这一句说的是——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只是由于成长过程中,后天的学习环境不一样,性情也就有了好与坏的差别。”
她见无名盯着自己怔怔出神,道:“你再看什么?我刚刚说的你可曾听的明白?”
无名点点头、又摇摇头!回道:“姑娘说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可是我观察了好久,发现我们有许多不同之处,就好像……”
“好像什么?”
“呃…是了!我发现姬姑娘你身上不仅没毛,而且你那个地方也比我这儿要大一些。”无名如是说着,还用手一指她微微隆起的圣女峰。
“你…你个登徒子,你再乱看,我…我剜去你的一双……”姬无双转念一想他是无心之失,便道:“所谓男女有别,我们怎能生得一样?我是女儿身,而你则是……好了,你只要记得不可偷看姑娘家,要是被人误会成了淫贼告了官那可不好了!”
无名心道:“也不知官家是个什么东西?怎得人人惧怕,可是自己生了一双眼睛就是用来看的。”他虽如是想着,却瞧姬无双寒着脸,便道:“那…那我不看其他姑娘就是,我只看姑娘你就好了。”
姬无双听他答应自己先是点点头,又闻他接下来的话,急声道:“偷…看我也不行,难道你不晓得非礼勿视……”话声稍顿,略一沉吟,继续道:“你只要记得少说、少看,要不然我也报…我不和你做朋友了,知不知道?”她本想说报官抓你,却是害怕惹恼了无名,殊不知,在无名心中没有官府的概念,反倒是对她的话分量更足一些。
无名点头:“是了。”姬无双亦点点头,又问:“那你可晓得了那句话的含意?“
无名又怎会明白,当是摇摇头。
姬无双道:“它的意思是说人生下来无论男女,性情原本一样都是天生好人,所谓赤子即是如此,但也有一些人从小没有得到好的教育,久而久之其善良的本性就会变坏。所以,一个人从小就要好好学习,更要懂得区分善恶是非,那样才能成为一个对世间有用的人才。又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亦是这个道理!这样你该明白了吧?”
无名听如云里雾里,道:“那前面想来是说人类生下来都是好人;可是后面那句我还是……难道姬姑娘你是说?是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姬无双不放心,又问:“哦!那你讲讲后半句该如何解释?”无名道:“想来它是说人都会变坏的,就像昨天富贵酒楼里的那些人一样,他们的年纪都比我们要大上许多,想来他们从小也是好人,久而久之便学成了坏人。姬姑娘,你说咱们日后会不会也学成坏人?”
“呵……呵!哈、哈……哈!”
姬无双听他如此荒谬曲解,却是好阵大笑。
无名不知她何以发笑,似又想起了什么,心道:“不对!昨日那为自己指路的老人类就是个好人,他的年纪分明要比富贵酒楼那些坏人要大得多,看来年老的人类也不一定都是坏人,那为什么姬姑娘却说久而久之…是了!她说一些人不好好学习才会如此,看来自己还是要好好向她学习识字、讲人话。”
他在这边暗自曲解。而那边笑声稍歇的姬无双心中却是推翻了刚刚自己冠以无名妖孽天才一类,并重新把他划到普通傻瓜一列。
姬无双每每想起昨日无名疯狂的一幕便如临三寒,此时又见他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不禁思忖道:“他现在就如一块无暇的玉璧,不明黑白善恶,看来自己的决定没有错,若是他一旦跟不怀好意之徒学了坏,那真是……”
她虽为无名痴傻模样所气极,可是如此一想,摇摇头道:“你那般解释是不对的。”无名暗道一声果然。接着又听姬无双道:“教我识字、明理的正是我爹爹,他老人家在整个飞马集都是首屈一指的好人,所以我也学成了好人,而他老人家若是个坏人的话,那我现在也就会学成了坏人。”
她这般一说,无名算是听懂了,道:“那我跟着你学习,是不是以后就不会成为坏人了?”
姬无双颔首做以回应。
接下来讲解第二句倒是无从费力,概因她刚刚所说便涵括了第二句大部分意思;而第三句与第四句之中皆含有历史名人典故,她又少不得费起口舌为无名讲了‘孟母三迁’、‘窦禹钧教儿’的典故……
便是这样,时间过了大半个时辰,所讲之句也不过区区十数。而此时,姬无双算是明白了,跟无名对话切勿较真,若是以他钻牛角尖的个性,待到‘三百千’全部讲解完毕,怕是无名都成了老夫子了。
她却不知,所谓学——实习致用。
弱冠孩童初习三百千也不明其意,然随着他们渐渐成长,多多少少都实习过了,所以方可晓得其意,而无名现在不过蹒跚学步阶段,当然不通个中极妙,想来以他无人教授便练出真气的领悟力来说,这种窘况假以时日定会有所改善。
正所谓:
人生若只人之初!
人间万恶皆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