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脚下，飞马集！
无名这一路下山的心情，可说颇有点神不守舍，概因他长至今日从未来过人类的聚住地，此时望着近在咫尺的飞马集，却是驻足不敢踏入其中。正在此时，他迎面并肩走来两人……
那是两个颇为壮硕的汉子，看其穿着打扮不过是寻常庄稼汉罢了。其中一面色稍显白净的汉子手中拿着一匹布，而另一黄脸大汉则肩跨着两袋米、面，二人且说且笑。
白净汉子道：“大哥，没想到一只猴子竟卖了十两纹银，乖乖…都快赶上咱们哥俩的年例了，我看不如咱哥俩辞掉飞扬牧场的活计，专职去那阴山打猎，岂不是更好？”
那黄连汉子摇摇头：“今日之事都是赶了巧被咱们碰见了，若是专职打猎的话，谁又能保证每天都有收成？更何况，东主常常告诫我们不要上山放牧，说他早年亲眼见过一只白色大虫，娘嘞！一旦咱们上山撞见那凶，以你我二人的身板儿，都不够给它塞牙缝的。”
白净汉子不以为然，撇撇嘴：“咱们又不是上山打老虎装英雄，只要专找一些弱小的下手不就好了！”黄脸汉子回道：“你要作死你就去，我也好尽快为我妹子另许人家，也好过让她年纪轻轻守了活寡！”
闻听此话，那白净汉子果然不再言语……
而站在无名身上的短尾见到两汉吱吱急叫两声。无名登时精神大作，急行几步来到两汉身前，双臂一展拦住二人去路。
两个汉子见有人拦住自己的去路一怔，又见其人虽面上干净，但头发却乱糟糟的，就是身上穿的衣衫也甚是褴褛，心想他不过是个乞丐罢了。
黄脸汉子上前一步，道：“这位小兄……”未等他把‘弟’字说完，白净汉子惊叫一声：“大哥，你看他肩上又有一只猴，今日该是咱俩撞了大运，何不捉了这猴再……？”
短尾被白净汉子贪婪的目光瞧得躲到了无名身后；无名全身绷紧防范这二人有所动作，更是眼中泛着野兽的目光注视着二人；而那黄脸汉子则是瞪了一眼同伴，又才对无名温言道：“小兄弟，你干嘛拦住我们的去路？”
无名没有回答。
黄脸汉子随即会意，又问：“你不爱说话？”
无名仍是没有回答。
是了，十五年没有与人交流，该是不会说‘人’话。
“你是个哑巴，不能说话？”黄脸汉子再问。
无名脸色胀红，喉咙蠕动只是‘啊’了一声。
黄脸汉子点点头，似在自言、又似在为无名惋惜道：“唉！你果然是个哑巴！”而那白净汉子则是道：“大哥，和他一个哑巴费什么话，咱们还是回家去吧，婆娘们还在家等着米下锅呢！”
两汉欲走，无名又是拦阻。
他们气急用力推搡无名，但任凭他们使了浑身解数，无名就如不动明王一般不曾退后分毫，便是他们想在两侧溜走，也被无名握住手臂不得动弹。两汉喘着粗气，目光惊悸的望着无名，心中更是庆幸刚刚没有动手抓猴儿；而无名则是目光很冷很冷的望着二人。神情甚是倔强！
既然两汉拿他没法，惟有继续问：“你是不是饿了？你要是饿了就点点头，要是不饿你就摇摇头。”
无名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他不知道‘饿’是什么东西。
正在两汉欲哭无泪，心想遇到土匪，刚要入怀掏钱之时，那面上憋得青紫的无名终于说了十五年来第一句‘人’话。
“吼…子…？”
“啪、啪、啪！”
汉子手里的几枚铜钱落了地，虽然无名这句话说得不是流利清晰，但是听在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耳中，却是让他们双双升起抱头、泪流满面的感觉。
黄脸汉子大喜，又问：“小兄弟，你把我们拦住，不让我们回家，到底要做什么？”
“长尾…吼子？”
“长尾吼子？猴子！小兄弟该不会说的是那只猴子吧？它让我们卖……呜呜！”白净汉子话未说完，便被黄脸汉子捂住嘴巴，那黄脸汉子干笑两声：“嘿嘿！小兄弟你来晚一步，那猴子被飞马集内的富贵酒楼抢了去，现在怕是要下了汤锅！”
黄脸汉子惧怕无名，不敢说猴子被自己卖掉换钱，只是扯谎说被人夺了去。
无名扯着黄脸汉子，又问：“什么…是…下汤锅？”被拉汉子一怔：“下汤锅就是把那猴子杀掉，做成吃食！”
杀字一出口，无名心内俱焚，拉着汉子就要走，被拉汉子知他是想要自己带路，道：“好汉且慢！这飞马集内就富贵酒楼一家客店，好汉您随意向人打听就知道，我…我走得慢，怕会耽误了您的大事儿，就…就不用跟着去了。”
无名松开汉子，足下发力朝着飞马集奔去；而两个汉子则擦了擦额上冷汗，亦向无名相反的方向慌忙逃命……
时当正午，飞马集内人头攒动。
飞马集多有一些身着奇装异服的商贩来此，人们早已对此屡见不鲜，倒也没有对无名的乞丐打扮指指点点。
无名不知富贵酒楼在哪，便是与人询问，但几番打听却是未果，原来，大多数看不起他的人不搭理于他；而看得起他的，往往又觉的与他沟通费劲，耽误口舌、时间。
正在此时，迎面走来一老者搀扶一老妇人，看其架势就知是一对恩爱老夫妻，那老者倒是没有什么不同，而那老妇人则是比无名更神似乞丐，这让无名心生好感，便欲上前打听富贵酒楼的去处。
老者见有人拦住自己的去路，实是一怔，刚要问话，却见那老妇人手指着无名，口里大喊道：“妖孽…你是妖孽！啊~！别来杀我！”
黄土街上的人们驻足去望，见此一幕，有人摇摇头，叹道：“唉！这钱稳婆又发疯了，十几年了，倒是难为她男人了。”亦有人复议道：“是啊！也亏得飞扬牧场的东主心善，若不是他每年都许不少财物予他们夫妻，怕是那疯婆子也熬不到今日！”却有人反对道：“当年钱稳婆就是为他夫人接生后才落下个疯病，他若是不管不问岂不天理难容。”
没错，这老妇人正是当年接生无名的钱稳婆，那晚之后她神志不清落下了疯病，一见到陌生人出现在眼前，便说妖孽，然今日虽是重见正主，奈何众人全当疯话来听。
老者挽回妻子的的手臂，对着无名歉意一笑：“这位小哥不要往心里去，我妻子她经常疯疯癫癫，妖孽二字实不是在骂你！”
不明其意，倒也未曾生气，无名只是又问：“富贵…酒楼在哪？”老者指着不远一处。
富贵酒楼门前，店小二迎来送往。
“客爷！您慢走，欢迎下次光顾小店！”
“客爷！您……去、去、去！哪里来得乞丐！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你能吃饭的地方吗？还不快……”被其拦住的无名道：“我…找猴子！”边说边闯。
以无名如今的气力，又岂是店小二能拦下，店小二阻他不得，便是大声朝里嚷着：“来人呦，快来人呐！掌柜的！大掌柜的，有乞丐要进店中。”
店小二呼喝间，无名已然进得店中，双目环顾四望，见三三两两只不过几桌食客，店中央一个拿着刀锯的伙计正在那里锯着一张桌子，却是未曾见到长尾猴。而那些食客似被店小二的声音吸引，皆看到了无名其人，不提他们的表情，便是那酒楼王掌柜走近无名，上下打量几言便皱着眉头：“哪来的乞丐？还不快滚！”话落，又是训斥小二：“你这劣货忒不长眼力，这儿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还不快给我把他轰出去，若是打扰了各位客爷们吃食的心情，你能担的起？”
店小二有苦难言，刚要开口解释自己推不动，无名又道：“长尾…在哪？”
“什么长尾…短尾的，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来吃饭的，还不快……”王掌柜突然看见无名身上的猴子，继续道：“你也是来卖猴子的？”
无名摇摇头，道：“我…不吃奶！我是来…找长尾的。他…是我的兄弟，是…一只猴子。”王掌柜哈哈大笑，道：“啧、啧…啧！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难怪你口齿不甚伶俐，原来你不仅是个没断奶的娃儿，还是个兽、人交姌出来的杂种，怪不得把猴子唤作兄弟，本掌柜倒是好奇的很，到底你娘是猴子？还是你父是猴子？”
“哈、哈……哈！”
一席话惹得店内不少食客放声大笑。
无名虽搞不懂这些人类笑为何意，但骨子里觉得这些人就如阿白说过的豺狼的一般，便是用他一对泛着野兽的目光扫过众人。待他们止住笑声，又才沉声道：“我是来找…被你们抢来的那只猴子，他在哪里？”
王掌柜回道：“小子，你这般说可是冤枉了，本店现在确实有一只猴子，但它是本店花钱买来的不是偷抢来的，若是你真想要这只猴子，那好…”他肥大的右手朝着无名一伸，口里继续道：“只要你拿钱来，本店就把那只猴子卖给你。”
“钱…钱是什么东西？”无名搔搔头问道。
“哈、哈…哈！”
无名如此诚恳的一问，又是惹得众食客大笑。
而王掌柜已然失了耐心，道：“小子，你是特来消遣爷爷我的吧，只要你能拿出价值二十两的物件，那猴子还是你的。算了，看你这一副乞丐的模样也不像有值钱物件……”话声稍顿，又对店小二喝道：“小二，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把他轰出去，你个没有眼力的蠢货，这个月的月例减……”
王掌柜最后的‘半’字还未说完，却是整个人如饿狼遇见羔羊一般，双目睁得老大望着无名。无名手里拿着一块通透白玉，朝着王掌柜眼前晃了晃，道：“这东西…是钱吗？”
“不…当然值钱…不~不是！”王掌柜语无伦次，搓了搓双手：“我…我是想问小哥，像这样的东西您还有吗？”
无名摇摇头。
王掌柜又道了几声‘可惜’，却是伸手抢过了玉佩。便在此时，众多食客才瞧见了那块玉佩，其中大多都在为王掌柜有此财运啧啧瞠舌，却有两女…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店内靠窗的一张桌子有两位女食客。其中一个双环髻，眉目秀丽的女子扯着另一名女子道：“小姐，他们都瞧着咱们哩！”而另一名女子却是罔若未闻，只是双目盯着那块玉佩怔怔出神。
在无名的眼中，那被另一‘母的’唤作小姐的‘母的’，她如云的鬓发在头上盘结成一束，一支梭子般的玉簪插戴在髻上，身上穿着轻轻舒卷的衫儿薄薄的罗裙，青黑色的双眉却是微微地蹙着，娇袭一身之病。但无名不知为何，却是对这‘母的’从骨子便油然升起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之情。
王掌柜朝着女子道：“原来是飞马牧场的姬大小姐大驾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但姬大小姐您叫住本掌柜，莫不是你也看上了这块玉佩？想要……”言语间，早已把玉佩纳入怀中，语气更是颇为淡然，看来这小小掌柜亦是大有来头。
那女子回神站了起来，折纤腰以微步，行动间似弱柳扶风，待娇喘微微走近两人身前，又才朝着王掌柜道：“王掌柜莫要误会，侄女儿对玉石颇为喜爱，倒不是想把它据为己有，只不过想掌眼一瞧罢了。”
“哦！这……这好吧，大小姐需得小心才是。”王掌柜如是说着，才小心翼翼把玉佩递了过去。
那女子接过玉佩，只是一眼便是满面震惊，娇柔的身子一幌，差点向着一张桌子斜斜的倒了下去。无名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只问：“你…怎么了？”
便在此时，那女子的丫鬟亦快步赶来，急急从腰间荷袋中取出一小瓷瓶，道：“小姐您是不是又犯病了，快快含上……”那女子摇摇头，对着无名问：“敢问这位…这位…，此玉可是有何来历？”匆忙间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无名。
无名摇摇头。
她以为无名听不懂自己的话，又是细心解释道：“我是问你，这块玉佩哪儿来的？”
无名又是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从小就有。”
女子又是一问：“那敢问公子，你的父母双亲现下在哪儿？”说着竟拉起无名的手作势欲走。而无名则是一怔，却是动也未动。
无名未动，那王掌柜却是动了，却见他肥硕的身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一把夺过玉佩，语气不善地道：“无双大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刚刚还说什么不是见财起意，这会儿却又是强取豪夺，别人怕了你们飞扬牧场，我王家可是不怕。”
“不…不是…”女子一时语塞，又是话音一转，朝着无名问道：“公子可是来找猴子的？”
无名点点头。
女子又问：“公子身上无钱，所以准备拿这玉佩换回猴子？”
无名又点点头。
那女子又是提议道：“太好了！那本姑娘先用钱买过公子的玉佩，然后公子再用钱换回猴子，公子以为如何？”
在无名听来，虽不知自己拿出的东西是什么，但可能换不回长尾，然现在那位自己对其有好感的女子如此提议，又只道那王掌柜满口嚷嚷着钱，惟觉只有钱才能救回长尾，便是不加思索颔首应了女子的提议。女子大喜：“依儿，你去问问王掌柜，那猴子需得多少银两才能换回？”
侍女依儿闻言拿出了二十两银锭。既然玉佩的主人都已同意，王掌柜只好满面不甘的把玉佩再次递了回去，却是未曾接过依儿递来的二十两银锭，口里道：“若想赎回那只猴子，需得银两五十整，少之一分一毫也是不行。”
那唤作依儿的丫鬟惊叫一声，指着王掌柜：“好你个奸商，那猴子买时大家伙儿都瞧得真切，不过区区十两罢了，而刚刚你也只是朝他索要二十两，现在竟翻手涨了五倍！我看这二十两都是给多了。”王掌柜回道：“笑话，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那猴子就值五十两，若是你们拿不出五十两？那好说，只要把玉佩交出来就是！”
侍女依儿刚要还口，那女子说道：“好了依儿，就依王掌柜之言，许他五十两便是！”自家小姐发了话，依儿又是掏出三十两，共计五十拍在柜台上，却是不忘过了嘴瘾，喝骂道：“你这无良奸商，若是日后求在了姑奶奶的头上，姑奶奶叫你倾家荡产。”
王掌柜欣然收下五十两银锭，回道：“我王家一不缺金、二不少人，只有人家求我们，没有我们求人家的道理，依儿姐还请放心，若真有那么一天，就是求神、求仙也求不到你们姬家的头上。”
此言一出，侍女依儿只是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而那王掌柜吩咐小二之时也不忘讽刺无名，只听他道：“小二，你还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快带这位乞……公子去后院，把这位公子的‘兄弟’给放出来。”
无名跟着店小二去了后院；那女子则望着手中玉佩出神；而正暗暗庆幸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五十两的王掌柜，蓦地却听伙计在他耳边道：“掌柜的！掌柜的！那这桌子咱们还锯是不锯？”
“娘咧！你个蠢货，这么大声想吓死本掌柜啊！那猴子都卖出去了，还锯桌子做什么？还不收拾一下招呼食客去！”王掌柜喝骂道：“难怪你是小二，我是掌柜，就你这猪脑子，活该一辈子做个下贱。”
他的话便是把自己也装了进去，无论掌柜、小二，皆属一样工层，却无细化之分。
正所谓：
一朝做人心茫然！
纵是相逢不识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