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暗淡如水,夜深寂静如斯。
陈阿九见姬山只是看到一把寻常不过的普通梳子便这样当是大为不解,须知在自己的陈家,桃木梳子多是一些丫鬟、婢子用的,而棺中女子据说是为陈氏夭折的嫡系大少许的冥婚,最不济也该陪葬个角梳,而这桃木梳着实更让陈阿九心下茫然。
陈阿九斥道:“好了贪婪的山小子,看这女子身死后还不忘紧紧握着这把梳子,想来定是她生前心爱之物,也不值几个钱,你……你还了回去吧!若不然,她定会化作……”话还未说完,却见姬山再次夺了陈阿九手中灯笼,双眼瞪如铜铃向棺中人面目瞧去。
只是一眼……。
“啊!不……”
姬山惊叫两声,连连后退两步跌坐在地,手中风灯坠地燃的‘噼啪’作响,火光映射的他面色惨白;一副失了魂魄的样子。陈阿九道:“山小子……山小子,你是怎么了?”
姬山答非所问,道:“不……不可能是若梅,我……我一定是眼花看错了!”
若梅!
刘若梅!
那不正是与姬山青梅竹马的女子吗?
莫不成这被冥婚的女子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刘月娥?
姬山口里虽不愿承认,但是手中梳子和亲眼所见皆做不得假,满面茫然爬起又望一眼,只是又一眼,但见棺中人双目微磕,面色发白,不是朝思暮想的人儿却又是哪个?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恨未到心殇处,此际,姬山却是呜咽有声哭了开来,他的一双大手轻抚着若梅的尸身;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若梅;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还能听到她的话声。约定日后织布、种田要陪自己一辈子。每每想到她还在说着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姬山便觉苦亦甜,而今往后却是再也听不到了,就连那白首相伴、一生无悔的誓约,从此亦成空了。
姬山跪在墓坑边,良久良久,口中不停喃喃念道:“怪我……都怪我……怪我无能!”而那守墓人陈阿九已然晓得姬山识得女子,只得开口劝道:“山小子不用可怜于她,若不是她爱财的话,也不该有此一祸,所以要怪……”
突闻此话,姬山‘嚯’的站起身来,双手紧紧箍住陈阿九双肩,紧接着一阵厉喝:“不许你再侮辱若梅,你再敢出言侮辱若梅,莫怪小子翻脸无情!”陈阿九从未见到姬山如此骇人模样,颔首一应,道:“不说便不说,可……可是这若梅又是哪个?难道她就是……”
姬山松开陈阿九,木讷的点点头,双目柔情的望着棺中女尸,道:“不错,她就是我与你说过的若梅,亦是我的若梅!”
“啊!”
陈阿九闻之色变,久久无语……
姬山始终不愿、不敢相信爱人已然香消玉殒。而整个墓园只余山风哀号之音回荡,似在影射姬山凄凉的心境。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爱人身死,更遑论是以冥婚这种方式惨死,他双拳握紧,却连指甲都掐进了掌心亦不得知。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好个陈家,老子叫你们血债血偿。
蓦地,姬山站起身来,一声厉啸,再也不看爱人一眼,将弃在棺旁的铁斧拾了起来。回转身去,欲要下山。
陈阿九见他双眼血红,手持一斧,脸色大变,急急上前两步拦下去路,颤声道:“山……山小子……你要去做什么。”姬山冷冷道:“我!要!杀!人!”陈阿九听之胆颤,闻之心惊:“陈家势大,傻小子你莫要犯浑,你盗墓本就是死罪一条,更是不能再去陈家。”
他这一拦,姬山更是盛怒,腥红血眼瞪着他,冷哼道:“她活生生被埋棺中,并无一点挣扎的迹象,定是她抵死不从便被你们陈家杀而后葬,我自该去为她讨个公道,陈阿九,你若是还顾及我们昔日的情义,就不当拦我,然你还欲做陈家忠仆,莫怪我手中利斧不讲情面,打!杀!于!你。”言辞之间,已将‘酒老头’的称呼改成了‘陈阿九’,好令陈阿九跟自己的干系疏远些。
就在陈阿九左右为难之际,陡然间,他竟‘啊’的惊叫一声:“山小子莫犯浑,她…若梅姑娘可能还有救……”
陈阿九一声惊叫,姬山还以为他要与自己拼命把利斧横于胸前,全身肌肉绷紧以作防备之姿,却是连陈阿九后面的话亦未能听清!
“滚!开!”
陈阿九又是一声:“哎呀!我是说……你那若梅可能未死!”
“铎~”
姬山手中利斧落地:“你……你说什么?”陈阿九并无回话,只是拉起姬山来到棺旁。待二人来到棺旁之时,又是吩咐姬山把月娥抱往守墓小屋,这一切,姬山只是木讷的做着,却不知陈阿九意欲何为。
行走间,陈阿九道出原因。
原来正是姬山那一句‘月娥并无挣扎’提醒了陈阿九,让他想起晚间下葬时几个家仆无意中向自己透露过,说这女子知晓自己被父亲另许人家后抵死不从,迫于无奈,只好暗中灌了两大碗蒙汗药,这才匆匆下葬。
陈阿九此般一说,姬山似也想起刚刚的一幕,许是药劲一过,若梅苏醒过来呼喊救命,可是自己却误认为是死僵复生,惊慌之时竟还用头冠砸了她一下,一念及此,他悔恨不已,脚下的步伐愈发的加快开来。
当姬山把若梅放到守墓小屋的一张木床之时,果然若梅的额头上清晰可见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包,为此,他更是自责,大手轻握若梅柔荑,一连呼喊了几声,也未见床上佳人苏醒。
紧随其后的陈阿九也进了小屋,二人不是医者,又是一番手忙脚乱,什么掐人中、泼冷水,就差没人工呼吸了。可……也许是姬山平时真有积善,更也许是老天不甚难为有情人,总之,陈阿九最后的办法却是出了奇迹!
用了一截灯芯救活了刘若梅。
当燃过的灯芯吹熄后,泛着阵阵呛人的白烟放入若梅的口中,霎那间……
“咳、咳!”
先是一阵轻咳……
“呕~”
紧接着又是一声呕吐,躺在床上的若梅连吐了两口浓浓血痰。而姬山倒也细心,迅速的打湿一条毛巾为其擦拭秀面、嘴角。
刘若梅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湿,幽幽睁开眼来,未等瞧个真切,却觉手上空空,轻轻说道:“梳子!我的梳子呢?”声音实在太过衰弱,念了这句后,又闭上眼睛。
姬山这时已辨明白爱人并未身死,乃是气血不畅一时昏迷罢了,心底大石终可放下,却闻若梅此话,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我不是个孤儿,可能我二人早已婚配,倘若我早些时日赶回来,她也决不能遭此大难。”想明此节,又柔声轻唤了几句“若梅”!
刘若梅迷迷糊糊之中,依稀听得好似心爱人姬山在声声呼唤自己,想要答应,又想解释自己未曾做过对不起姬山的事儿,但浑身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连“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姬山双拳握紧又松,虽见心上人已无大碍,但对陈氏依然怨念颇深,便让陈阿九道出冥婚一事。陈阿九长叹一口气,才把自己听来的情况一一述出……
这陈家现在只有小姐一枚,但这冥婚又是从何说起?
十六年前陈家曾生育过一男丁,奈何先天体弱多病,不足百日便早早夭折,陈家主虽有妻妾多名,但努力耕耘多年至今却是未曾再次诞下一麟儿,行事而无果就求助于佛、道。有一侩人说这陈家欠了阴债,已故少爷今日正直戴冠之礼,故而方有冥婚一事。
“荒唐!真是荒唐!哪有人死了十几年还欲婚配的?”
姬山怒不可截,忍不住两声大喝。许是声音太大,惊醒了床上的月娥……
“水、水……”
随着一杯清水渡入口中,月娥睁开双眼,刚刚她虽是昏迷,却清晰听到了屋中人谈话,晓得自己逃过一劫,倒是没有问什么这是哪儿之类的话。爱人相见自少不得说一些话儿,陈阿九识趣走出小屋,一时间,小屋内满是啼哭、傻笑,直到良久良久……
过了好久,姬山先是开口道:“难怪我今天半晚回来时没有见到你,问了邻居,他们都是支支吾吾左顾言它,还劝我趁早死心,原来是……也幸得我今夜误打误撞前来盗墓,若不然的话……”话声稍顿,继续道:“都怪你爹刘老实不讲信用,明明和我定了一年之约,时间还未到,他怎就把你……还是冥婚,却是叫我们差点阴阳相隔!”
刘若梅听他此般一说,嗔怒道:“我不许你这样说爹爹,其实他老人家也没有料到陈家许的竟是一桩冥婚!”蓦地又是一声长叹,道:“唉…怪只怪我红颜薄命,若是当初我也能强势一些,就是爹爹不同意,咱们……”
姬山一手掩住了她欲要说下去的话,道:“不、不、不,实该怪我无能!”又是伸出一手来,啪啪啪啪,猛打自己耳光。刘月娥只见姬山不住的出力殴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双颊便高高肿起,一双藕臂抱住爱人,哭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吱呀~”
去而复返的陈阿九见二人还抱在那里哭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二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二人相顾而笑,姬山抱起若梅:“走,为夫带你回家。”
陈阿九上前拦阻:“你小子若是被人发现难免下大狱,还谈何与若梅姑娘双宿双栖?”姬山一怔,这才想起自己二人一个是‘死去’之人,另一个则是犯了律法的‘盗墓贼’!
陈阿九见二人果不似有什么好办法,摇摇头:“事已至此,你夫妻二人还是尽早逃命去吧,想来天下之大,定有你二人栖身之所!”姬山点点头,很是赞同陈阿九出的主意。
“可是……可是我爹爹那里该怎么办啊!”
姬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可是刘若梅却还有一个贪财老爹,她道出了自己的顾虑!姬山回道:“你爹便是我爹,自是该与咱们……”
未等他把话说完,陈阿九打断道:“不行~”姬山又一怔:“有何不可?”
陈阿九道:“你二人若是带上刘老实,岂不让人怀疑若梅姑娘未死,那样更会知晓盗墓之人就是你姬山,到时候,一旦陈家确定了嫌疑人,难道日后你小子想带着若梅姑娘天天过着流亡的生活。”话声稍顿,又道:“山小子,一会儿你和我一道去把那被你挖开的棺木掩埋好,只让人怀疑是有人盗墓未果。”
事关自己,姬山未曾扭捏,便与陈阿九去了墓园,过了片刻,二人又才回到守墓小屋。
回到小屋之中,姬山对着刘若梅耳语几句。刘若梅听到后面上泛起两朵红云,娇羞不已:“此事山哥做主就是,奴家早就是……”话到最后,已细若蚊蝇。姬山点点头,扶着刘月娥来到陈阿九身前,然后二人俯身跪了下去。
陈阿九一怔,道:“你…你二人这是何意?”姬山正色道:“九叔,我夫妻二人感谢您对我们的救命之恩。”说着,二人磕了一个头。
陈阿九俯身欲要扶起二人,道:“山小子,当不起…当不起啊!咱们都是穷苦出身自该多多帮衬,何况小老儿又是看着你从小长至今日。”说着,又呜咽道:“小老儿还是习惯你唤我‘酒老头’更为亲切,你夫妻快快起来,若梅姑娘身子还很虚弱,不能……”
姬山摆摆手,继续道:“九叔,山小子临走之时,还有一事尚请九叔答允!”陈阿九道:“何事能抵得上你们逃命要紧?”
姬山道:“此次远走他乡不知何日才归,我姬山从小举目无亲,到了异地更是如此,故我二人思来想去,想在您老这里……当着您老的面,我二人共结连理,还望九叔能够为我二人见证。”
陈阿九一愣:“你们是说,就在此时……”跪在地上的二人互望一眼,皆点点头。
“好、好……好!既然你们夫妻看得起我,那糟老头子就为你们主持婚礼!”
“咳、咳~”
陈阿九难得高兴,清了清嗓子。
“一拜天地!”
没有礼乐?
屋外晨风呼呼作响,似为礼乐!
“二拜高堂!”
没有祝福?
林间鸟鸣虫嘶,似为亲友祝福!
“夫妻对拜!”
二人拜首!
夫妻以头碰头,似为恩爱白首!
“礼成!”
一抹破晓和煦之光顺着窗棂射在一对新人的身上,似为洞房花烛。
“相公!”
“娘子!”
随着两声浓情呼唤,从此这世上又多了一对新人,但却是苦命鸳鸯,虽是身苦,心亦甜!
无需三书六礼,一场婚礼便草草结束,姬山又是起身倒了两杯酒水,夫妻二人各持一杯,朝着陈阿九共敬。陈阿九饮过姬山夫妇斟的酒,道:“你二人既叫我一声九叔,又逢新婚,糟老头子无以为贺,便用此两物当做纪念!”说着取出两物,一物正是那价值不菲的头冠,另一物件是一对通透白玉。
姬山推脱不得,收了陈阿九所赠之物,道:“九叔,您不如与我们一道离开这里,日后小子予您养老送终,岂不比您在这守墓要来的自在!”陈阿九知晓姬山是怕陈家人加罪于自己,回道:“小老儿若是走了,谁来为你盗墓一事抹去痕迹?你们放心,陈家不敢将我打杀。”
陈阿九见姬山干笑两声不再言语,继续道:“现在天色马上就要大亮,你们夫妻二人还是尽早下山去吧,若是……唉!记得一定要走得远远的!”他又见二人沉默不语,又道:“你夫妻二人尽管放心,只要过个三年五载此事被人忘却后,你二人再回到这里来,到那时,糟老头还需你二人养老,你们夫妻可莫要推迟啊!”
‘私奔’一事既已成定局,二人不再扭捏,姬山扶着妻子若梅再次感谢陈阿九。然后这对新婚夫妻才三步一顿、五步一回头的下了山。而陈阿九就在守墓小屋门口望着二人身影直到消失……
行在下山路上的夫妻二人正为日后去路犯愁,守墓人陈阿九又帮了他们一把……
“咣啷啷!”
一阵敲锣声响得大急!
“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盗墓!”
陈阿九一句大吼好似晴天霹雳回荡山丘!直劈得山下不远的陈公镇鸡飞狗跳;更劈得正在下山的小夫妻亦是一怔。
“咣啷啷!”
又是一阵急促的铜锣乍响!
“别(北)走!别(北)走!你这无耻的盗墓小贼别(北)走!”
陈阿九是在指点他们二人向北而去吗?果不其然,陈阿九继续敲锣吼道:“快来人啊,那盗墓小贼向南面跑了!”一场独角戏持续了良久,待陈家人赶到墓园之时,姬山二人早就出了城一路向北而行……
正所谓:
真知己仁义至极!
苦鸳鸯天涯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