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
一
海中的龟嬷嬷说,尘世本无定数,更无章法。海蓝一直以为那些都是唬人的,从来没作真过。而今,竟然应验在自己身上。海蓝坐在驿馆的大床上,心里乱糟糟的。
小婢探头探脑地把门开了一条细缝,见海蓝起床,便朝后招招手,两列身高差不多衣裙妆饰一模一样的绿衣小婢鱼贯而入。两厢站定,齐齐弯腿行礼道:“公主早安。”
海蓝抚了抚额头,如今已是第五天了,看来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境,而是自己真的转世了。看来,那三道天雷并未击散自己的魂魄,反而让自己附身在另一人身上。
海蓝不知自己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一番造化估计是自己仅剩的妖珠和奶奶的壳衣披风所致。失了蚌珠,那副身子肯定在天雷的雷焰下惨不忍睹,甚至直接消失了,只留下她的妖魂妖魄。而被她附身的这个人正好疾病发作魂魄离身。也正因为如此,她虽然没有度过雷劫,但是好歹保住了性命。
不过,世上也再无和亲小宫女海蓝,如今她是西山国的长公主莫寒衣。
海蓝知道与倾墨定了婚的西山国公主名字恰为莫寒衣。她莫名地有些慌乱。
海蓝起身坐在梳妆台上,让小婢给自己上妆。今日晚间就能到太华城了,再也不能躲着,素面朝天懒洋洋地在马车上躺一天了。海蓝有些感伤。
或者她感伤的不是安逸日子的逝去,而是又要见到他了。
马车车轮辘辘,离太华城越来越近了,真的就这样嫁给他了吗?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都说近乡情怯,如今,连海蓝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爱还是恨,是庆幸还是惧怕。
二
伏羲国最繁华的地方——太华城。
海蓝撩开轿帘,看着站在路旁一脸艳羡的众人,心里五味杂陈。前几日,她还像是海里灰溜溜的虾子一样,坐着一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从太华城边的小路上扬起一路烟尘。现在她衣饰精致,马车更是宽大华丽,两厢让路的人无一不侧目。海蓝想起小红蟹曾说的话,凡间果然是好玩得很。
到了宫墙下,巨大的青石堆砌成的高墙四面环绕,三个斗大的烫金大字“招摇宫”在傍晚的余晖中更耀眼得让人不能直视。
马车一路直行未受到一点阻碍,在招摇宫门口却被两个黑脸侍卫拦了下来。一个膀大腰圆的侍卫弓着腰似是十分有礼,脸上一丝笑纹也无:“公主,帝皇有令,入了招摇宫门就不能再坐马车了。”
海蓝身旁的青衣婢女唤作碧桃的眉毛皱起来:“你胡说!你以为我们不是伏羲人不熟悉伏羲法理就想框我们吗?只有外邦使臣才遵从这个规矩,公主乃将来帝后,自然是不用守这些的!”
海蓝似乎并没有关心他们吵闹些什么,两只眼睛只是不住地瞧着招摇宫各处殿宇。
从这朝月门看过去,一处处亭台楼阁更加巧夺天工,很精致,也很熟悉。招摇宫中最大的殿宇招摇殿的红顶从一片雕梁画栋中像是一块上好的红色琉璃承载着越发绮丽的夕阳。海蓝觉得一颗心不像在路上的时候那么不安定了,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
她不想听见关于他的事,他的名字,哪怕只是帝皇两个字。
海蓝拉过还在争执的碧桃,缓缓地朝着招摇宫走去。青青的石板路,双脚踏起来很踏实。碧桃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好说什么了,只一个劲儿地讲公主一直是西山国国主捧在手心里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刚开始海蓝还没觉得这算什么委屈,毕竟她还叫严颜的时候,当了好一阵的宫女,一般的辛苦还是能承受的。走了一阵,海蓝就后悔了。
这个西山大公主的身体实在是太娇弱了!
这条路实在太远了!
海蓝远远地望了眼招摇殿的方向,骂了声娘。
早知道她就不选这条绕开了招摇殿但是远得让她无语的路了!
三
倾墨斜倚在榻上,看着明明灭灭的烛火。
珠玉推门进来,一脸担忧,行礼道:“帝皇,西山大公主到了。按您的命令,她未坐马车一路走到了昭阳宫。看她的样子,似是不大好。”
倾墨闻言,眨了眨酸涩的眸子,玩着手里的两颗玉核桃:“走一走有什么大碍,即便昭阳宫再偏远,宫里回廊再多,也不过累一些罢了。既然这么想嫁给孤,一点苦头也吃不了么?”说罢,摆摆手让珠玉下去了,似是疲累之极。
珠玉出去了,屋子又陷入一片寂静中。
倾墨将玉核桃一扔,坐起来,揉揉太阳穴,对着一片虚空道:“老沫,出来吧。”
旋即,屋中凭空显现出一人来。那人一身青袍,弓着腰,长长的胡须都透着一股青茬儿,没错,他是一只虾精。
老沫苦着脸,连连作揖:“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让我找的人我没找着。我都没脸出来见你。”
倾墨似是早就料到这般情景,叹了口气道:“不怪你,连我对她的身份都知之甚少。更何况,她现在是死是……”顿了顿又道:“蚌族幺女海蓝你可查过了?可是她?”
老沫点头:“查过了。但严颜是不是海蓝姑娘,我不敢确定。虽然殿下描述的严颜姑娘的舞姿和海蓝姑娘的甚为相像。但毕竟世上的舞都有相似。不过,我从蚌族的一个侍女口中得知,这次海蓝也来到了凡间渡劫,而且随身带了海底的数枚相思石。”
相思石?倾墨回想着,她手上似乎是常带着一串晶红的东西,不过没有细看过是不是相思石。
严颜,她是不是海蓝?
老沫继续道:“这次我探查的时候,还发现一件事。六界中知道她的都是因为她的舞姿,我以为除此以外,应该没有什么特别事情了。但是有一事及其特别,更令人不解,她幼时有两百年像是凭空蒸发了,要不是我恰好发现海龙王的记录册,连我也不会发现。”
两百年的失踪?
父王的记录册?
依照父王的性格,向来是非大事不记,倾墨低头苦思着,两千年前的大事……
难道是那场大战?!
老沫好像也想到了什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难道跟赤妖有关?是了,当年赤妖的舞也是享有盛名,六界内无一人可匹敌。如今海蓝也是这般,难不成……”
倾墨站起身来,皱眉道:“今年关押着赤妖的栖梧潭可新加了封印?”
老沫弓着的腰不自觉地更弓了:“加是加了,可是我听说,今年栖梧潭动荡更甚。怕是挡不了多久了。不过太子殿下放心,海龙王一定会想出对策的。”
倾墨望着燃得更烈的烛火,攥紧了拳。
难道,这就是父王送他来凡间的原因?
四
海蓝到昭阳宫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偌大的招摇宫,从朝南的宫门开始一直走到西北角接近招摇宫北门的地方,海蓝觉着靠着这幅小身板还能有一口气,那真是万幸了。
碧桃端来一盆水,给她泡脚挑开脚掌上的水泡。
在碧桃心疼地絮絮叨叨中,海蓝头一歪就睡过去了。
睡到第二天中午,海蓝醒来的时候,两只脚被包成了两个球。许后早上的时候特地来看了一次,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公主便急三火四地走了。海蓝坏心的想着,她脚出了问题,婚礼自然就往后推了,也不怪许后急吼吼地去找帝皇算账。
海蓝就这么在招摇宫住了下来,每日里过得优哉游哉。只是令她感到疑惑地是,倾墨一次都没有来看她这个未来的帝后。不过,也幸好他没有来,海蓝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些忧虑都在越来越丰盛的三餐中被海蓝忘得差不多了。
每日里吃得好睡得好,海蓝的脚伤很快就好了。怕许后早早安排大婚事宜,海蓝白天的时候一直躲在房间里“养病”。
海蓝吃着枣子,把枣核一颗颗地瞄准地板中间的茶杯。“叮”,第N次失败。碧桃看着越来越萎靡的主子,偷偷把茶杯往海蓝的方向挪了挪。海蓝假装没看见,极快的抓了一颗枣子,两口吃完,对着碧桃摆了个必胜的姿势,手一挥:
“叮”
海蓝迎来了第N+1次失败。碧桃缩了缩脖子,憋着笑。
海蓝鼓着两腮,一把掀了身上盖了和没盖差不多的薄被:“碧桃,准备两身宫女装,再装病装下去,我就真病了。”
五
海蓝揪着碧桃的袖子挡着脸,碧桃一脸慌张:“公主,这样能行吗?”
海蓝看看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再看看自己身上泯于众宫女的浅绿色,觉得甚为可行,除了现在她和碧桃怪异的姿势。
海蓝赶紧放下碧桃的袖子,拉着她顺着墙根走。她还是一只小蚌的时候,每次碰到找茬的小妖或者遇到什么尴尬的事,她总是习惯顺手把小红蟹的大钳子挡在脸前面。小红蟹的大钳子威风的紧,借着海里夜明珠的光,更是显得锋利无比,能分分钟把小妖切得要丝成丝要片成片。海蓝也由此在海里众小妖里逞了不少威风。
这不,扯小红蟹的钳子扯习惯了,顺手就扯了碧桃的袖子。
想到小红蟹,海蓝突然忆起之前海老儿给帝皇的宴席上吹了不少萝卜味海草粉,似乎是有人吐了?这样的话,那人可能对宴席上几乎所有人都喜欢的菜吃不惯,不然就是很恰巧地和小红蟹一样,讨厌只有合渊海才有的并且以美味著称的萝卜味海草,再不然那人就是小红蟹。
海蓝默默地想,能参加帝皇宴席的臣子都已经不年轻了,而小红蟹和自己是差不多时间来的凡间,差不多符合年龄的也只有那个西山的皇子还有帝皇倾墨了。
念及倾墨,心中微微刺痛。海蓝拉着碧桃加快脚步,走了良久心才稍定。
海蓝放慢脚步,打量了四周,幸好没人注意。碧桃抬头看到了“随云居”的牌匾,这里不是使臣们居住的地方吗?公主难道是想哥哥了?
碧桃道:“公主,您哥哥已经启程回西山了。”
海蓝:“我哥哥?”
碧桃奇道:“对呀,宇列皇子先来伏羲国为您探探情况铺铺路,然后您再来,这还是您跟我讲的呢。”
对啊,她是西山公主,小红蟹是西山皇子。
宇列皇子,公主,哥哥,小红蟹……
海蓝只觉得一盆狗血兜头兜脸地泼了下来,要不要这么巧?
她和小红蟹从小就在一起玩,而且巧的是他们是一天的生日。偏偏小红蟹是孤儿,记不得自己出生的具体时辰。他们在海里的时候曾经因为争论到底谁大的问题把玉海搅得昏天黑地,还是最后海蓝放了大招——拿出了萝卜味海草才暂时休战。
如果小红蟹知道他在凡间做了她哥哥,估计得意个千八百年都是轻的。
海蓝愁眉苦脸地想,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现在成了这个西山公主莫寒衣了吧?
不行,她得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