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蓝推开随云居的门。
碧桃赶紧随着海蓝走进去,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海蓝在碧桃同情的眼神下肆无忌惮地左翻翻右找找,随云居现在空无一人,没有使臣住着的时候,打扫的宫女都是白天才过来,所以她搞出多大声音都没人听见。
碧桃看着海蓝,眼睛里冒出一丝水汽,看,公主这么思念哥哥,可惜哥哥还提前回西山了。这不,公主都思念成狂了,不顾身份正掏书桌下面呢……
海蓝忙活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来,毕竟宇列皇子一走,屋子就被宫女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什么也找不着。
海蓝泄气地朝榻上坐过去,坐下去的时候什么东西硌了她一下。海蓝翻开垫子,拿出来一个十分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海蓝就傻眼了:
一串相思石。
海蓝看着相思石上熟悉的穿孔,这正是自己之前做给倾墨的那个!
醉酒那夜以后,相思石就丢了,什么时候竟到了这里?
不会那个时候小红蟹就知晓了吧?
幸好她那时还是严颜,不是他妹妹。
海蓝戴上手串舒了口气,嗯,他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他妹妹就好……
万事大吉,海蓝心情愉悦地朝外走,刚迈出内殿的门,眼睛就被一抹流动的红色吸引了视线。
随云居宽敞的院落里,一女子正扬起素白的手臂,起舞翩翩。她的裙子不是普通行动便利的短而利落的舞裙,而是纷繁复杂,腰带飘飘,挽带翻飞,甚至手腕发髻上都有飘逸的带子。长长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随着带出的风舞动着,上面绣满了展翅欲飞的蝶。而她自己却又是最灵动最亮丽的蝶,不停地舞着飞着,丝毫没有因为裙子的繁复使动作有一丝停滞,让人觉得似乎舞蹈就应该穿这样的裙子,应该像这样地跳动。这么仙气的裙子不是月白色,却偏偏是大红色,妖艳地红,月光下的红色使她整个人艳丽起来,海蓝觉得即便自己是女子都有些移不开双目。
海蓝看得痴了,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看得越久越强烈。海蓝喃喃:这个舞……
海蓝不知不觉脚下触到了门槛,发出轻微地一声响。
那女子似是听到了,舞得更加柔媚,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展翅欲飞。
一舞毕,女子欣喜地回头,看到海蓝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笑凝住了。
这时海蓝才能够仔细打量她,墨色的长发因为刚才的转身在空中飘动起来,一缕发丝横跨脸颊到达艳红的唇边,眼角微微扬起,寒潭般的眼睛透出几丝暖意,像极了水面瑰丽的夕阳,三分妖艳十分魅色。
海蓝还是呆呆的,忽然惊觉,眼前女子眼眸中的暖意散了。海蓝周身像是浸入了冰窖,打了一个激灵。
“他呢?”
海蓝终于在冰美人的声音中回神了,反射性地回道:“谁?”
冰美人皱起眉头,打量了她一阵,嘴角一勾:“原来是你,千年不见,竟然长这么大了。”
海蓝鼓起嘴巴,这冰美人看起来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接着,海蓝眸光一转看到了冰美人头发中的一缕赤红,然后海蓝就默默地闭上了嘴巴。修炼万年以上者,才会有赤红的发色出现,像她这种才两千多年的小妖,发色连变都变不了,修炼到五千年才会有极淡的红色出现,之后每过千年逐渐加深。
海蓝在背后默默掰着手指开始算,自己该叫她上仙还是上神……应该不是魔吧……
那冰美人四下打量了一圈,像是在寻什么人。四周雕梁画栋都隐在一片淡淡月光中,清冷得半分人气也没有。那美人神色暗淡下来,自言自语道:“如果不在这里,那就是回西山国了吧?”
海蓝自己算得有点乱,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见这冰美人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随云居门口走去,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不舍的情绪,刚想喊住她问问她的名字,却被一声惊呼声打断了。
那声惊呼像是被掐住喉咙的鹅,只来得及发出轻微的声响就戛然沉寂下来。
一个碧衣宫女已经毫无生气,顺着冰美人的裙摆滑倒在地上。随云居门口下的长明灯也照不暖躺倒在地的宫女惨白的脸色。
冰美人收回纤纤素手,弹了弹红裙,回头笑笑,朝着已经惊惧到呆愣的海蓝道:“今日见到你还算是高兴。再会。”
二
海蓝拉着碧桃疯了似的跑着,要逃离那个地方。两人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海蓝只觉这个地方有些熟悉,也不管这许多拉了碧桃就推门而入,靠在院中的围墙边喘粗气。
她到底是谁?杀一个人之后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还能笑着跟她讲话。最可怕的是,海蓝甚至都没看到她的动作,她出手了吗?可是不出手,那人又是怎么死的?她的法力高深到什么程度,海蓝完全无法估计。
是魔,她一定是魔。
待海蓝缓和下来,发觉碧桃一直在拉她的袖子。海蓝顺着碧桃的目光看去,一个墨色锦衣男子正站在院中央,皱着眉打量着她们。
倾墨……
海蓝在离开招摇宫去西山和亲的时候,幻想过很多次,他们是不是从此之后再不能相见。她魂飞魄散,而他度过短短几十载的人生,坠入轮回。换成莫寒衣的身份之后,虽然不想见他,却又禁不住幻想他们将会怎样再见,可能是来迎接她的大典上,她一身风尘仆仆,他着明黄色龙袍站在招摇宫七十二阶殿前迎接她;可能是在莫寒衣的昭阳宫,她家居打扮,素衣紫绢花簪头,而他温言问候,窗外浮生花铺了满地雪白;甚至在大婚之际,她凤冠霞帔,九米长的火凤嫁衣裙摆迤逦委地,他也穿起了帝王生涯唯一一次的大红色龙袍,朝她伸出手来……
而现在,倾墨就在眼前,没有温言软语,没有喜极而拥,他只是皱着眉。
海蓝忽然发现,她还是恨不起来他。即便她把蚌珠给他了,把她的心也给他了,他却把她嫁给了别人。
如果这算缘,这一定是一段孽缘。
他眉头紧皱,脸上却无一丝波澜,他,不认识自己了。
海蓝心里涌上一股悲凉,虽然明知道自己换了身份,换了模样,他不可能认出自己,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念及此,她竟然又有几分侥幸,即便她现在恨不起来他,她也不想面对他,因为她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心境该拿什么样的表情去应对他。刚刚附身于莫寒衣的时候,她已经决定把自己的感情收住,渡劫便是渡劫,再不投入感情。
可是现在回到了招摇宫,回到了他的身边,海蓝攥得指节发白,她不能再走之前的老路。她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如果她再沉沦下去,不用说别人,她都会瞧不起自己。
既然这样,就做陌路人吧。
可是看着他瘦削的样子,她的心还是晃了两晃。
倾墨站在月光下,脸色很差,眸中跳动的两粒怒火像是要烧掉一切:“这是宫中禁地,谁准许你们进来的?!”
宫中禁地?
海蓝记得之前做小宫女的时候,并不记得有什么地方是禁地。她左右看看,院子很小,临窗边有一棵瘦小的梨树……这里……这里不是她之前住的屋子吗?
那时她和另外两个小宫女一起住在屋中的铺子上,每天早早起来去当值,门前的这条路都走烂了。梨子熟的时候,满园飘香,硕大的果子她们也就能分得一两个,剩下的全让侍卫摘走了……
为什么这里会变成禁地呢?他就这么讨厌她,她住过的屋子也不许别人来吗?那他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他……
海蓝不敢往下想了,她一阵阵的头痛,她怕她想清楚了就没有勇气对他硬起心肠。他是怎样绝情地对待你,你忘了吗?!!
海蓝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宫女裙,行礼道:“参见帝皇。婢女并不知晓,请帝皇责罚。”
碧桃也随着她行礼。
倾墨转过身,挥挥袍袖,冷声道:“以后再不能踏入这里。去门外罚跪,到天亮。”
海蓝捏捏碧桃的手,不让她争辩,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裙摆铺开,跪在湿冷的青石板上。碧桃憋了一肚子火,在后面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海蓝只当做没听见。她知道,如果摆出自己的身份,肯定是不会罚跪的。如今的情形,只是她想跪罢了。
从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自己还想着他,还念着他,她这么做不过是想用惩罚来提醒自己,让自己记清楚他的无情。
让自己已经死了的心,成灰。
三
一轮上弦月坠在天边,旁边竟然一颗星子也无,徒留黑沉沉的天幕衬着清冷的月色。
海蓝跪着的膝盖从麻到痛,再到现在的毫无知觉也不过经历了月儿从一边行到中间的时辰。
看来之前被奶奶关到海泥窖实在是轻之又轻的惩罚了,这一动不动地跪着实在是……
海蓝觉得自己已经快不能动了。
又困又累又痛,海蓝昏昏沉沉地想起刚才那冰美人的舞姿来,最是繁杂的舞步,跳起来才能步步生莲。海蓝头痛得厉害,只觉得自己要记起什么来,可是却丝毫摸不着头脑。红衣,红衣……海蓝猛地记起,幼时自己的舞衣便是那样的艳色,她最爱在合渊海底玉海边跳舞。
后来自己是因为什么改成了稍浅的红色?
是了,是因为小红蟹。
小红蟹有一次正撞见她跳舞,脸色奇怪得很,海蓝问了好久,他才支支吾吾地答她的舞衣颜色晃得他眼花。海蓝还为此颓丧了一阵,后来自己瞧着也觉得太艳,方才改了颜色。
可是这个颜色刚才那人穿起来却合适得很,海蓝又一阵颓丧。
起风了,浮生花树枝杈摇摆,花瓣漫天飞来。
海蓝浅碧色的宫女裙上落得满是浅粉色的花瓣,连头发上也挂了好些。风不停,花落不停,没多久身下就铺了薄薄一层。
海蓝伸手抓了一把软软的花瓣,入手柔滑,带着一丝深夜的冷意,像极了他的唇。
海蓝还叫严颜的时候,也是大风的天气,树下、空中满满的都是花瓣,他拥着她靠在浮生花树干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海蓝的回忆戛然而止。
海蓝被冷风一激,从温暖的回忆中缓过神来,眼睛还是湿漉漉的。
倾墨慢慢走出来,脸色平静,眼眸中沉着一抹难以察觉的痛楚。他走到海蓝跟前,顿住脚步,似是才想起来他罚了两个人。刚想说一声起来,看到海蓝的时候,愣住了。
海蓝眼中还盛着刚才回忆的柔情,此时正抬眸看着他。
倾墨叹了口气,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
倾墨揉揉太阳穴,脚步越发沉重,走了。
海蓝望着他渐渐走远的身影,全身的骨骼开始颤抖,发冷、发痛。
四
西山启明宫。
帝皇为嘉奖六皇子出使有功特设了酒宴庆贺。等宇列从大殿出来的时候,早已月上中天了。辞了想继续邀他喝酒的大臣,宇列沿着宫中回廊慢慢走着。
“宇列皇子,”
宇列回头,见一个青衣婢女气喘吁吁地朝他跑过来。
她跑到宇列跟前站住了脚,两颊不知是跑得还是羞得,像涂了厚厚的胭脂。她伸出手,手上是几颗红色石子:“宇列皇子,奴婢听说您最近在找一串红石子手串,恰巧奴婢这里有一串,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
“不用了。”宇列温和的脸色冷下来,是谁在启明宫乱传消息。
“可是……”那婢女握紧手里的手串,还想说什么,却发觉自己已经一字发不出,头一昏,软倒在地。
赤妖低头看看倒地的女子,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都说不用了,还多话就是你的不对了。”
宇列迅速后退两步,右手挡在面前,一脸警惕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昭哥,是我呀!”赤妖走过去挽住宇列的手臂。
宇列推开她,拉出腰刀。
赤妖惊诧地望着宇列,眼中泪水盈盈,一指昏倒在地上的婢女:“昭哥,我这次听了你的话,对她没下狠手,你别气。”
赤妖见他还没有反应,一丝不好的预兆浮上心头:“昭哥,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宇列望着那双墨蝶似的眸子,怔住了。这双眼睛他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