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的夏天
现在能明确记起和弟弟一起的光景片段,多和夏天相关。
童年的夏天,天是瓦蓝瓦蓝的,天空并没有白云的装扮。那时候,我们都还没念过“白云悠悠,天地过客”这样的忧怆,或是“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上云卷云舒”这样的淡然。只是觉得阳光是那样白得炫目,辣辣地刺在身上,像极了怀里抱着成捆麦子的感觉,还烤得厉害。
我和弟弟的夏天都很忙碌,辛苦。比如网知了,就是一件辛苦的事。
火热的夏天,几乎烤熟了知了的背,使得它们不断地吱吱叫着,声音在寂静的中午特别干,像是要裂开。我们找来稍粗硬一点的铁条,做成一个带柄的圆圈,将白色的塑料袋子套在圆圈上用线缝起来,形成一个直筒的袋子。把这个袋子的柄绑到长长的竿子上,竹竿最好,网知了的工具就做好了。
我和弟弟都是只穿短裤,光着上身,打着赤脚,扛着竿子在树林子里奔走,探寻知了的落处。
这幅场景,是标准的默片,我俩都不出声。先仔细地听知了的叫声从哪棵树上传来,再认真地分辨知了具体在树的什么位置,相互打个眼色,就举起网知了的竿子,悄悄地接近。
知了是很傻的,当它发现被一个袋子罩住的时候,会猛然向上飞,然后就落在塑料袋子里扑腾起来,很是激烈,撞得塑料袋子扑扑地响。如果是我执竿,网住了知了后,我把竿子快速地放下来,弟弟就会马上走过去,把知了拿出来,放在专用的袋子里。竿子往下放的时候,袋口当然是朝下的,免得知了飞走,快碰到弟弟手的时候,才横过来,方便手伸进去捉知了。
阳光囚笼似的曝晒着,树影斑驳着裸露的上身,两双晒黑的赤脚一前一后地行进,两双黑溜溜的眼睛左右斜扫,偶尔注意一下脚下是否有玻璃碎渣,或者****,彼此并不说话。
为什么我俩总是在中午去网知了?现在记不起具体的原因,希望弟弟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能帮我回忆一下。至于网知了的乐趣,也并没有太多。开始的两年还是比较兴奋的,每网到知了就想要不要炒着吃了,补充点营养。后来发现炒知了的味道实在太差,捉了知了就放在蚊帐里抓着玩,或者在它腿上系了细线,攥在手里任它飞,玩的腻了才放掉。再后来,没了兴趣,嫌火辣的太阳太烤人,每年脑袋上脖子上甚至脸上总顶着白花花的痱子粉也太难看,就不再去捉了,再看到长长的竹竿,也不至于怦然心动了。
现在想来,我们对知了失去兴趣,关键在于顶着那么毒辣的太阳,却没捞着具体的实惠,很不划算。而扒蝎子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和弟弟自己动手赚到的第一笔零花钱,就是扒蝎子来的。
放学后,我和弟弟的首要任务,是放羊,割草。到家的时候,父母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一般都是不在家的。我们自觉地牵了羊绳,背了藤筐,带着七八只山羊就下坡了。下坡,是去庄稼地的当地叫法。路上偶尔会遇到村里的老人,或跟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对方问:下坡放羊啊?我或者弟弟答:下坡放羊。
出了家门口的胡同向南,也就是走三分钟多一点点,就是庄稼地了。我们会沿着小路和地垅一直走,找一个宽阔点的地方停下,让山羊们欢畅地吃草,同时看着羊群,不能糟蹋了庄稼。
我们那儿的庄稼地可不是一马平川式,而是一块一块的,高低不平的沿山地块,就形成了很多堰坝子,可以用来防护泥土被雨水冲走。我和弟弟可是真心喜欢这样的堰坝子,尤其是用平板石头和中小型石块垒起来的。翻开石块,里面可隐藏着蝎子。
一块一块的石头,你不知道哪块石头底下才会有蝎子。一次一次的探寻,就变得有意思了,不断去发现的惊喜,才让人更兴奋、激动。
石块翻开,一只蝎子趴在那里,青色的背,两只钳子(螯足)和八条腿都蜷缩着附在地上,一节一节的尾巴蜷成圆圈朝上支着,把螫人的尾刺圈在最里面。开始时蝎子不动,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蝎夹子----把一根筷子劈成两半,底部不劈且用细线捆住,两片筷子之间塞上棉花团,就是简单实用的夹蝎子工具----快速地夹住尾巴,放到准备好的瓶子里。如果蝎子开始爬着跑,两只钳子很有张牙舞爪的样子,尾巴也支得更高些,尾刺随时准备攻击,那个样子还是叫人有些害怕的。
抓来的蝎子是可以论个头卖钱的。普通大小的母蝎三毛一个,大的五毛,很小个头的一毛钱三个。收蝎子的隔三岔五的就来,我和弟弟平均每次能收入一块钱,就放自己兜里带着,或者藏到哪个地方,用的时候再取。我记忆里,小学时期,我俩都没有向父母要过零钱买东西,就用蝎子钱买瓜子,糖,冰棍什么的。那个时候,瓜子是按“把”算钱的,因为我们买的太少了,通常只买一毛钱的,刚好是代销点卖货大爷一把抓的数量,从来没称过。糖是五分钱两块,每人一块分着吃,也有一分钱一块的,纸做的糖纸完全粘在糖块上,粘手,还不好吃。
我俩最奢侈的一回,是花三毛钱买了一块雪糕。
商贩把盖了棉被的木箱推到学校门口去卖,冰棍五分钱一根,雪糕有纯奶油的三毛一根,不纯的两毛一根。商贩是个黑脸膛的男人,个头不高,微胖,背心外的胳膊晒得又红又黑,有点狡猾。他每次拿出了冰棍或雪糕,都非常快地把棉被盖好,生怕雪糕化了。然后不断地拿冒着狡猾光芒的眼睛看向小孩子,同时冲人仰头勾引:快买块雪糕吃吧,又凉又甜,还带奶油的!
弟弟比我的忍耐力强,我们连续看了三个周吧,忍不住了就买一根冰棍,分着吃,从来不买雪糕。后来我跟弟弟商量:咱们买根雪糕吧,尝尝味儿!
等商量好了,我们也没下定决心马上买,还是在忍。
等那商贩叫嚷着“最后两根雪糕啦,卖完回家”的时候,我才掏出揉搓了很久的三个一毛钱,换回一根快化了的雪糕,与弟弟一人一口分着吃。确实是又凉又甜,商贩没有骗人。
我和弟弟都缩着肩膀,头对着头,我拿着吃一口,马上递给弟弟拿着吃一口。也就吃了三四口的样子,弟弟再递雪糕给我的时候,“啪”,雪糕掉在了地上,落成了一滩,弟弟手里空拿着剩下的木棍,一时没回过神来。
沉默。我俩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我没有去怪他没拿好,他也没有自责,只是望望地上,再看看手里的木棍,沉默。那个时候我才想起,卖到最后的雪糕,是会化掉,然后掉到地上的。
那是我吃过最香甜的雪糕,长大以后再买的任何一支,无论雪糕还是冰淇淋,都没有那个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