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多重身份
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与我的父亲相比,我明显瘦弱很多,比如,父亲的多重身份。
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官衔,是排长。具体是在哪个部队,模糊里听过一次,但从来没有明确的记忆。或者说,我并没有关心过。
父亲是在部队提干的竞争中退下来的。这应该是他人生中最失意的一件事,每次提起的时候,总是语焉不详,只在一次醉后,跟我大略讲了。虽然没有读完高中,但在当时的部队里,父亲的文化程度还是占有明显优势的,尤其在文学和写作方面。开始准备提干的时候,老连长曾经向父亲拍了胸脯,说以他的才能和表现,提上连长是跑不了的。事实证明,老连长拍了胸脯也作不得准,另一个排长更会钻营些,或是人脉更广些,父亲最终没能如愿。
我想,知道结果的那刻,父亲应该沉默了很长时间,并且一个人走了很长时间。因为如果我遇到失意的事情,总是沉默,然后一个人走,肯定是像极了父亲。他是个自负的人,骨子里也藏着些孤傲,回乡肯定是他下意识的选择。一个农民,即使当过兵,回乡之后还是农民。因为父亲在复员转业的工作安排上,又出现了波折,意向中的一个好差事,因为当时的村书记而意外滑落。具体情形也没有细究的必要,父母没有讲过,我也是一如既往地不提他们的伤心事。母亲有次提醒我,咱们庄里,最坏的人,就是那个刘传省。这是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母亲恨恨地说的。
父亲的第二个身份,应该是教师。这是他很骄傲的事情。从我有记忆起,父亲就不再是教师了,只是家里放着的一把旧暖瓶,上面的确漆着父亲的名字,跟漆着母亲的名字的暖瓶并排摆着,一蓝一红,用了好多年。父亲也经常跟我念叨,如果不是他和母亲生错了时代,他们两个肯定是大学生,这一点,我一直是深刻相信的,就像我相信他肯定做过教师一样。但是奇怪地很,我的父母好像从来没有教过我写字、写作业,也从来没有督促过我兄弟三人如何用功读书,只是说:一定要考上大学啊。依稀记得,父亲读过我小时候写的诗,还笑着称赞了两句;父亲跟我讲过,“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读这两句的时候,印象里的父亲好像真的把头转了两转的,就像鲁迅在三味书屋时的老先生那样,还是挺有风趣的。
父亲的第三个身份,是泥瓦匠。他是在部队上学的建筑手艺,回乡之后大有用武之地。村里的建筑小队,是父亲一手带起来的,还带出来几个徒弟,后来也都零落了。我印象里最深刻的,是小学的旗杆,是父亲一个人建起来的。我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父亲时,并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也没见过升旗,不知道红旗在哪个地方坚挺,在哪个地方飘扬。
安静的少年,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述,偶尔瞟向院子里,那个瘦弱却忙碌的身影。父亲穿的衣服很破,深蓝色的衣裤上沾着黄泥,一锨一锨地往挖好的土坑里填石头,沙子,水泥。他就那样的弯着腰,铁锨触地,再扬起,再触地,扬起……很多天后,学校的院子里有红旗飘扬,我才知道父亲连续的工作究竟是在做什么。他不讲,我也不问。后来,父亲跟我说,你教室里的黑板,也是我做的哩。父亲在笑,蓬松的胡子,轻颤。
父亲还有好几个身份,电工,修车的,收粮食的,卖面粉的,起石头的,收破烂的,打烧饼的,卖粉条的,收药材的。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全了,好像生活中遇到需要解决的事情,他都会干。
还有,他还是一个,伟岸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