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地处长江南岸,乃江东名邑,繁华似锦,风烟如雾,葛府虽是修仙大家,在这盛地里却非豪富,故声名不显,寻常人家只道葛府几位爷素来乐善好施,方圆数十里留下积善之家的赞誉。唯有一些阅历较广的老辈修士才知这葛氏一族当真不可小觑。
当今葛氏三老皆是十二层蜕凡极境的大高手,其下葛氏豪杰诸如葛仲华等更是不胜其数。不过盛名之下,麻烦自也不少,单只近百余年来,葛氏一族的结怨者便不下百人,经历过的围城破家之战也有十数场,然而终能保全全族,实乃葛氏底蕴非凡、福泽深厚之故。
今年不比往常,本是雨季时节,却连日酷暑,依着这般光景,芜湖百万田亩将颗粒无收,二十余万百姓何以为生?葛氏三老生于斯,长于斯,自不愿家乡父老流离失所,远涉他乡以求生存,故而不顾年高体弱,布下九道回龙阵,将长江之水引入九条水渠灌溉农田。
然回龙阵非同小可,乃是逆天回命的绝阵,若是迈过仙门的先天高手布下,自然无虞,葛氏三老虽为后天极境,终究算是凡躯,一连十二日耗费心神,功力大挫不说,便是寿元亦折减了七八载。数日来,三老闭关炼气,葛氏一族防卫大增,自是以免外敌暗中窥视,图谋不轨。
这日葛仲华刚刚回府,无暇顾及安顿外孙杨泊安的琐事,便为三老支去长生阁问话。
长生阁乃葛氏重地,平日里族中三老及十余位九层以上的高手都在此修炼,族中典籍亦全都藏在此处。
此时,高阁第六层灵气最浓密处,三大长老如老僧入定般坐在蒲团上,前边一中年男子亦盘腿而坐,正是葛仲华,他口中道:“长老,我在城外时,便听了百姓们叩拜龙王的故事,却全不知龙王爷全都坐在咱们葛府中。”言语中颇有得色。
三老轻轻摇了摇头,中间那老者满面愁容,道:“我等老朽之人,半截身子早已埋入黄土,眼见得十万百姓身受苦难,不得不救,唉,只是,只不过却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了。”
这老者须发皆白,乃是葛府而今最为年长者,亦是而今葛氏大长老,名为葛海楼,他虽经过数日调养,无奈缺少灵丹妙药为辅,是以终究还是并无多大好转,今日听闻葛仲华回府,料想族中大劫将至,不得不将他召来,商量计策。
“大长老何出此言,咱们芜湖葛氏千载不绝,宵小无知之辈若敢来犯,咱们非叫他有来无回不可。”葛仲华年止七十余岁,相比三大长老尚算年轻,他天赋既高,气势亦盛,见了三大长老颓势,不免驳道。
左侧二长老与大长老一般容貌,摆手止住了葛仲华的话,道:“老朽细细算来,五龙门几位老朋友必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笑弥勒周老怪更与我家仇深似海,唉,若是张氏兄弟再来,可就不妙了。”
大长老葛海楼点头称是,续道:“徐家有姑姑坐镇,尚不足忧,可咱们这边我等已成半废之人,如何抵得住汹汹而来的敌寇?”他话音未落,提手斜推一掌,掌力破开木窗,白光大放,击在阁楼外一株古木之上,古木树梢处砰的一声断成两截,一黑影轻飘飘跃出,落在另一株古木之上。
那人冷哼一声,道:“这便是葛兄的待客之道吗?”
“如是客人,自然好酒好菜的招待,如是梁上君子,那便唯有三两掌打出去方是正理。”葛仲华又补一掌,嘿嘿笑道。
那人长袖一挥,化开掌力,随即掏出薄纸一页,轻轻一弹,那页薄纸如离弦之箭射向葛仲华,葛仲华不敢托大,站起身来,双掌展开太极式,以柔克刚,接了过来,不过对手力道过猛,竟也累的他满头大汗。
那人见葛仲华接过自己这一招,心头一惊,暗道:葛氏有此子弟,老朽若不乘此良机,如何还能报得了仇?阴笑一声,回身而去,口中不免赞道:“想不到葛氏竟有如此能人,葛海楼,你死也该瞑目了。”
葛海楼微微一笑,似乎颇为赞成那人此言。见葛仲华递上薄纸,细细一看,上边写着:‘今闻世兄蒙难,余心难安,尝忆前尘恩义,不敢或忘。月后小儿丧期,当乘龙舟盛事,黄酒以配,邀三五好友知己,叩门求道,望兄莫辞。五龙门龙一拜上。’
葛氏三老成名以来,未曾遭遇如此羞辱,当下右侧那三长老便欲动身向那人追去,却被身边大长老葛海楼止住,笑道:“随他去吧,切莫妄动真火。”
……
这些大高手之间的云里来云里去,杨泊安等人自是不知,他躺在床榻上,却在思量着今后的日子。适才葛洛不顾夜深露重送来吃食,令他深受感动,暗想这里诸位表兄皆良善之辈,倒也不必担心日后琐事。只不过初至母亲幼时居住的房舍,心中自不免想起从前母亲的好来,眼泪潸然而下。
赵飞鸿、李武二人心粗,不觉有异,吃过饭便各自睡去,唯有夭夭心知公子爷难免伤感,是以候在杨泊安房门外,待听见房内有啜泣声,敲了敲门,问道:“公子爷,还没歇息吗?”
杨泊安抹了抹眼睛,********下了床榻,推开门见夭夭侍立于外,心里倍觉温馨,道:“正要睡了,却想起我娘来了,就睡不着了。”
“那公子爷就不要想老夫人了吧。”
“为何?娘这么好,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她。”杨泊安出了房门,见院子里葡萄架下凉亭十分清冷,便进了凉亭。
夭夭跟在他身后,良久才缓缓道:“我可要忘记我爹爹啦,我爹爹可爱我了,若是我总是想着他,心里必定是不开心的,爹爹成仙了,他一定会知道我不开心,那他也不会开心的,我不要爹爹难过。”
杨泊安一阵沉默,想着母亲临终前一再告诫,须得积极乐观,哭声大放,呜咽道:“我一定会忘记爹娘,忘记他们,忘记……”
一连两三日,葛仲华忙于族中琐事,未曾再见过杨泊安几人,几人也乐得清闲,赵、李二人还有报仇之心,时时警醒自己不要忘却,杨泊安却每日流连于书海,或赋诗寄兴,或温习典籍,夭夭在一旁目不转睛,深思又认真,倒似学堂里的学子般,虽然她不识字。
听着杨泊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又听着‘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之类的句子,夭夭挠了挠脑袋,疑惑道:“公子爷,这些我听说,我听过。”
杨泊安呵呵一笑,又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
“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夭夭欢快拍掌赞道。样貌极其可爱,引得杨泊安忍不住放下书本,抹了抹她的脑袋,道:“夭夭的意思便是茂盛,美丽,极其繁华的意思,你知道吗?”夭夭点头称是,忽听得身后一声咳嗽声,转过头来见正是葛洛。
葛洛见了两人嬉闹,有些尴尬,讪讪笑道:“泊安,可忘了今日的论道之会?”葛、徐两族素来交好,小辈子弟更以兄弟相称,虽有葛茹儿之嫌隙,却也不能绝了两家百年交情。头几日,徐家几位兄弟相邀清水河饮酒,更着重言明带着新来的表弟,他早知其间瓜葛,却总念着徐家老二的一颗聚气丹,故而一口气答应。
杨泊安点了点头,笑道:“小弟正等着哥哥前来相邀呢?你看,小弟早已收拾妥当,这便启程。”当即唤了赵飞鸿、李武二人,令夭夭带了些书籍,以便不时之需。
一行人刚出府门,便见门口一头戴毡帽的小子破口大骂,言语甚是尖酸,甚而有些刻薄,杨泊安耳力不佳,只听得一些‘一群蠢材装高人,瞎鼓捣些障眼法便想迷惑本大爷的眼睛’,‘什么东西,本大爷就吐口水了咋地’,‘叫你狗眼看人低,总要叫你尝尝厉害’。
葛洛功力高深,尚在二门之内,便已听见些污言碎语,出了府门见这个尚不知惧的小子兀自喋骂不休,一声怒吼,道:“哪里来的野杂毛,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撒野的?”当即欲上前两步,收拾那人。
杨泊安见那人脸白肤嫩,明眸皓齿,看似富贵,却穿得破破烂烂,窃以为乃是族中某人仗势欺人谋了人家财物,那人心中不服,才如泼皮一般无理取闹,这种事在蜀中他见的不算少,从前凡他父亲见到总会打抱不平,想到父亲,不由得叹息一声。
眼见得葛洛欲上前教训那人,嘿嘿一笑,伸手拉住他道:“哥哥何必与一个傻子置气,平白降了自己的身份。”说罢,从腰间掏出一把碎银子,扔给那人,道:“你快走吧,小心待会儿府中老爷们生气。”
那人接过银子,放在腰包里,口中却气呼呼道:“兀那小贼,你当大爷是傻乞儿吗?大爷稀罕这黄白之物吗?你这小贼不知天高地厚,总有报应。”
杨泊安听他说得难听,微微一笑,道:“是极,是极,大爷您可走了吧。”
那人闻言,冷笑一声,道:“看你这小子有些人样,便饶了你吧。”才知好歹,大摇大摆转身而去,当然口中依旧嘀嘀咕咕,似乎怒气未消一般。
葛洛见不得那人小人得志的模样,袖中指虚发,不料他百发百中的紫阳真气打在那人身上竟毫无作用,口中暗道:臭小子有些道行,却也不以为意。拉着杨泊安上了马车,便往城外驶去。
清水河地处芜湖城北,属长江支流,沿河山陵绵延,风景甚佳,时不时尚有凉风习习,寻常富贵人家多在此避暑乘凉。然修道之士自不同凡夫俗子,是以数百年前,其时久居芜湖的十二位蜕凡极境大高手依据上古阵图,布下十二道锁灵大阵,吸聚三山五岳之灵,藏纳五湖四海之精,成就河心岛。
数百年来,河心岛已从当日旷野之地慢慢演变成今日修士聚集的交易游乐之所,杨泊安等人初至此处,见得人声鼎沸更远胜芜湖城,不由得叹道:“不想天底下还有这许多神仙?”
葛洛嗤之以鼻,不屑道:“什么神仙,不过一群苦苦争渡之人罢了,唉,我辈修士登仙之难,想我葛氏千载以来,亦未有一人。”
“登仙是什么?”李武最是好奇,问道。
“凡修炼之士,必先历经后天十二道淬炼,见微、见性、勘悟,破妄、执灭、自在,斩神、归真、入道,渡厄、渡空、蜕凡,而后登仙步入先天之境,一入先天,便算是脱离了凡躯,真真的陆地神仙,那时一身奥妙神通非我等凡人可了解的。”葛洛言语迷离,一脸向往。
“陆地神仙吗?如老太爷那般?”赵飞鸿不忘师仇,料想待到了老太爷那一步,便能手刃仇敌了。
葛洛身形稍顿,摇了摇头,道:“便如四爷那般,也只不过才止渡空之境,唉,想入先天,何其之难?”话未说完,一行人便进了一处茶楼,眼见得那牌匾上书‘清音阁’,端的是一幅好字。
杨泊安三人不懂规矩,见阁中客人全都气度非凡,显然皆是修真之士。阁中小二眼见得几人进来,忙吆喝着,“洛爷,几位爷都等得紧呢,小的引您上去。”他虽知杨泊安与葛洛乃一行人,却不招待杨泊安几人。
葛洛呵呵一笑,回头道:“泊安,跟我来。”
那小二面露难色,嘿嘿道:“洛爷,您也知道咱们清音阁的规矩,这楼上楼可不是凡夫俗子能进去得了的。”凡夫俗子显然是指杨泊安几人。
这楼上楼乃是清音阁第二层,上有阵法护持,灵气浓郁更胜楼下,凡人入内待得片刻,若体健身强,自能延年益寿,若羸弱虚乏,却必虚不受补,恐遭反噬,是以阁中规矩非修士不可入内。这小二也有了一层的修为,素日里若有客人上二楼,必巴结着跟上楼,沾沾灵气。
葛洛摆了摆手,止道:“不必了,这位乃是我家四爷的外孙儿,想必还是上得的。”他知几月来葛仲华定然常常以真气替杨泊安几人洗经伐髓,是以毫无担忧。
那小二轻轻掌了自己一耳光,告罪道:“瞧我这多嘴,几位爷可别见怪。”言罢,引着几人上了楼。
葛洛脑袋刚冒出楼板,便听一人哈哈笑道:“洛世兄,你可来了,小弟是等得望眼欲穿了。”边说那人边上前迎接。
葛洛呵呵笑道:“几位老弟久等了,我给几位引荐一下,”指着杨泊安,续道,“这位乃是鄙府四爷的外孙,叫杨泊安。”至于赵飞鸿三人他却并未提一言。那几人连忙抱拳见礼,口中道,“见过杨兄”,“见过杨老弟”。
杨泊安刚欲回礼,忽听得身后一阴阳怪气的声音道:“什么狗杂种,也敢到清音阁来,凭白的侮辱了这仙家福地。”回头一看,心头怒火大冒,只见四五人徐徐上了楼,领头那人与当日害得他父母双亡的徐青剑竟有七八分相似。
领头那人抱歉道:“各位哥哥,小弟来迟了,还请恕罪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