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府后院一座花园,虽在秋末,竟也百花齐放,殊为神异,乃京城一绝。司徒张老大人每有好友来访,便总是将之请往后院,既为尊敬,又显自得。然近一月来,虽来来回回,朝中好几位大人欲往他花园中品酒赏花,皆被老大人一口回绝,煞是诧异。
只有府中在后院伺候的小厮才知,这院中已住下了客人。那位客人年纪轻轻,却引得老爷、公子另眼相待,每日里三次问候,一次探望从未落下,叫小厮们好一阵猜疑,心头都暗道:这位年轻公子哥,难道是皇子不成,否则何以得老爷如此重视?嗯,以后,须得好生照料才是,他日,若是登得大宝,指不定也能想起咱们奴才的好来。
是以连日来,杨泊安住得甚为安逸,府中张老大人关心备至,张敬宗更日日探望照料,小厮们也丝毫不敢轻视于他。令得闷闷不乐多日的夭夭亦有了些笑容,时不时打趣道:“公子爷,夭夭这短短几日,竟重了好多,之前清婉姐姐给我做下的衣服,又有些小了。”说道徐清婉,二人脸上黯然,不再多言。
午睡方醒,张敬宗又带了好些人生灵芝等宝药,口中笑语连连,道:“我听父亲言道,近日朝中多位大臣上书陛下,反对公主和亲,琼琚这些时日,也有了些笑容。”
“那便恭喜哥哥了,他日二位喜结连理,小弟可是要与哥哥一醉方休的。”杨泊安戏谑道。哪知他话音一落,便听身后夭夭扑哧一笑,道:“公子爷,你一醉方休便好,可若是张公子也一醉方休,那琼琚公主可不得找你麻烦?”
张敬宗羞得满面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接着听杨泊安续道:“这几日,我常听伯伯言道,南越兵强马壮,若是咱们拒绝公主和亲,岂不怕惹恼了他们?”
“兄弟此言在理。不过,朝中大人们都以为南越不臣之心早起,便是咱们送了公主过去,也无寸功,届时,若是南越以公主为要挟,咱们才更要束手束脚了。”他二人心知肚明,本朝与南越之战,在所难免,天下苍生更将面临一场浩劫,这般花团锦簇的光景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二人这般长吁短叹,夭夭却不知家国大事,只上了好茶,请二人品尝。一股茶香寥寥醉人,远处司徒张老大人人未至,笑语先至,只听他言道:“外间国事烦忧,此地却清香沁鼻,当真是个世外桃源啊。”转过花丛,他灰白的身影露了出来。
杨泊安与张敬宗当即站起身来,一一告礼。随即,便听杨泊安道:“伯伯,我听宗哥说朝堂诸公欲以百万之师与南越一战,不知此言当真?”
张老大人拿起茶杯抿了口茶,长叹一声,缓缓言道:“真倒是真的,不过此人说梦而已。二十年前,举国之力尚有三十万雄兵威慑天下,二十年光阴烟尘滚滚,三十万雄兵不剩二成,如何能与南越七十万披甲士一敌?”
“伯伯何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观天下百姓心向我朝,若是陛下昭示天下,岂不能筹齐百万雄兵?更况南越蛮人粗鄙无度,天下人必不致令其功成?”他素来少涉朝政,只因这几日在张府养伤,时不时听到张氏父子言谈之中露出的一二消息,悲观无奈之情溢于言表,此时乘机宽慰道。
张老大人何尝不知他心中所想,眼中看着他身材面貌,直与二十年前义弟杨知客无异。当年自己兄弟二人立志匡扶社稷,青史流芳,不意当年巧遇葛氏女,杨知客一见倾心,一世抱负雄心毁于一旦,当真可笑可惜。
尔后义弟杨知客夫妇隐居西蜀不出,自己虽多次派遣亲信门人前往游说,皆不能逆转他的心意,虽在万分无奈之下,收了爱子敬宗为弟子,倾囊相授,以全他报国之心,却终究丧身于温柔乡中,不由得令人惋惜。
张敬宗见老夫眼神有异,心知他又想起师父杨知客,当即言道:“爹爹,你总是教育孩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孩儿定不敢忘。”
“哈哈哈,你口中如是说,然一遇美人便失了本心,与你师父有何异?想你师父当年文韬武略俱是上乘,然因葛弟妹之故,一身学识湮没于众,”顿了顿,张老大人立起身来,又对杨泊安道,“安儿,你父亲用情极深,固然令人敬佩,然他却对不起天下人啊,你要引以为戒啊。”
杨泊安乍见素日对自己亲如子侄的老人陡然对自己严声告诫,言中更多有对亡父的遗恨之情,一时脸上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爹爹,泊安大病初愈,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张敬宗见场面尴尬,立马发声出来打圆场。他一句话出口,张老大人才脸色缓和起来,摆了摆手,复又坐下。
张老大人刚落下身子,正想着谈些话来,热络气氛,忽听身后管家匆匆来报,“老爷,宫里有旨意,凡朝中二品以上大员速速入宫议事”,便稍稍嘱咐杨泊安多多休息,立马换了官服入宫而去。
张敬宗心忧国事,愁眉苦脸不发一言,心头早已转了无数个圈,朝中到底发生了何事?难道当真南越有变?疑惑琼琚之事有变?想到此处,不禁骇然。
他这一番变色,倒令杨泊安摸不着头脑,他轻声笑了笑,拍了拍张敬宗肩膀,笑道:“宗哥,我见这院中花草比之别处更有一番春意盎然,国师府虽有灵气灌溉,竟也差之一筹,看来贵府藏有能工巧匠啊。”
张敬宗被他打断心思,应付着答道:“府中有一位郭大师,专管花木之事,在府**职已有数十年,这后院百花争艳全是他的功劳。”
“既有如此奇人,小弟又怎可不能一见。宗哥,可否有闲心,咱们同去见见这位花木奇人。”他刻意说着些不轻不重的话来打乱张敬宗思绪,张敬宗却没半分心思应付,只答了声‘泊安,小兄身子抱恙,改日再来叨扰了’,话音未落,便已转身而去,引得杨泊安主仆哈哈大笑。
夭夭这几日在府中实在憋得坏了,顺着杨泊安的话道:“公子爷,咱们去看看这位郭大师好不好?”
当日南城城郊一战,杨泊安受伤匪浅,国师府九人虽出于道义邀他往国师府养伤,然他自忖以一人而败九剑,颇伤国师府颜面,哪里还有脸答应,只抱拳婉拒两句,国师府九人自也借坡下驴,领了琼琚公主回府。
琼琚公主眼见张敬宗重伤在身,本不愿离他身侧,但此地危险未脱,徐氏兄弟去而复返也说不定,张敬宗不愿她身涉险境,只摇了摇头,便不再看她。
杨泊安见状,心下甚为愧疚抱歉,当即道:“公主殿下放心便是。小人做下大错,自会弥补,张大哥虽受重伤,但小人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会治好他的。”他这番信誓旦旦的保证,琼琚公主才依依不舍忍着眼泪离开。
他一身功力不剩一层,然既应了琼琚公主治好张敬宗,便不发虚言,拼着气散命绝的危险,连连渡入九道紫阳真气,才救回张敬宗性命。张敬宗虽身受重厄,却皆是外伤,无毁元绝寿的危险,故而一得紫阳真气之助,不过短短一二日,便恢复了过来,倒是杨泊安因真气散尽,****枯竭,几有命陨之险,多亏他双修子渊文集里的心法,否则换了葛氏另外一人,必定回天乏力。当日,他母亲便是这样功散气绝而亡的。
他躲在张府养伤,数日不出,徐氏兄弟忌惮暗中那人,倒也不敢入府劫人,他自也不敢明目张胆出了张府,自然夭夭随时侍候在侧,她性子极为活泼,忍了几日,一待公子爷身子好转,好玩的性子当即勃发了出来。
杨泊安索性无事,便应了下来。由着府中吓人引路,转了十余条小道,才在院子最深处看见一处草棚。草棚子破破烂烂,与这富丽堂皇的司徒府格格不入,倒令主仆二人一阵起疑。身边小厮却先解释道:“公子爷别见怪,这位郭大师素来简朴,虽老爷多次请他入住府中别院,总被郭大师拒绝。”
“嗯,郭大师乃是奇人啊,今日费了这些功夫来见他,却也不怨。”杨泊安答道。
一行人到了草棚前,小厮便告了退,杨泊安自领着夭夭轻轻叩了叩门,口中恭敬道:“敢问郭大师在否?”
良久,才听里边一声苍老的声音响起,“不知哪位贵人驾临,小老儿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又听得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一个萧索的身影走了出来。
夭夭只见此人白发白须,相貌却甚是伟岸,虽看似七老八十,却想着此人年轻时必是个英武倜傥的风流人物,却不知他为何竟躲在这偏僻荒凉之地,瞧他一身料理花木的本事,应是不弱,何以竟至如此?
那老人便是郭大师,他低声咳嗽一声,颤颤巍巍道:“贵人还请稍待片刻,待小老儿取来好茶招待。”他身子甚为虚弱,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回身取了一卷长席,一张茶几,杨泊安与夭夭笑着谢答坐下,那老者也安心调茶。
不过多时,便闻见茶香诱人。杨泊安虽在芜湖葛府饮过无数好茶,竟不如这片刻色香的令人心安气宁,接过老人递过的茶水,先放在鼻口闻了闻,好似天地一片祥和,平生哀怨尽化为乌有,也好似回到了小时候母亲怀中,听母亲低声哼着儿歌,悠然入睡。
夭夭虽是侍女装扮,那老者也颇为识趣递了一杯茶,夭夭喜滋滋接过,轻抿了一口,谢道:“老爷爷,你的茶太好了,就像清婉姐姐的茶一样。”说到徐清婉,又止住了口。
杨泊安身子微怔,又立马缓和,笑着和那老人说些闲话,问道:“小可听闻张府中花木皆为老先生一手调养,实为不凡手艺,心生敬佩,是以冒昧来访,还望老先生莫要见怪。”
“不敢不敢,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倒是叫贵人见笑了。”
“我曾听闻技艺至善则为道,老先生这手艺几近于道,不必自谦。小可自少多爱隐士,如老先生这般高贤隐于市,着实令人敬仰。况且,小可自来见过无数园子,却从没见过老先生这样的手艺。”杨泊安心下敬佩,起了求学之意。
郭大师只呵呵一笑,道:“这事说来也怪。小老儿自小跟随师父学习这侍弄花草的手段,与旁人并无二致,自己也不知为何这些花草竟出奇的长得很好。”
杨泊安以为他有推脱之嫌,细思一笑,不禁好笑:人家谋生的手段,岂可轻易诉诸于人。眼见茅草屋边花草比外边更为茂盛,疑惑之下起身四处看了看,不见有异,甚为不解,回身看着夭夭与郭大师聊得热络,不经意间扫见郭大师体内有生气如雾气一般散开。
从前奇物志中记载了许多奇异论,回思片刻,才想到似乎有一篇五行身的杂记。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道这老人竟是木灵身,然木灵身乃天命,无病无灾,有生无死,如何眼前之人却又衰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