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泊安中夜而回,已无睡觉的心思。想着白天子渊先生赠送的三册薄薄的小册子,从怀中掏了出来,随意翻阅。那第一册名为悟道,他摊开书页,上边记载的全是从前读过的文章,暗自不解:这些名篇已然名传十余载,怎的子渊先生却说乃是他近些年所作?
他知子渊先生学识过人,既传下这册小集,则必定另有深意。当即又再细细翻阅,哪知他才读到第二篇时,便颇生疑窦,心道:长生诀上写着‘量力求生莫若求死’,那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佳秘法,可先生偏偏言道‘勇猛精进,不退万一’,这自也是大大有理的。然天地间大道虽广,难道竟有互相悖论?”他从前读到此处时,并未觉得可疑,而今随着修为渐长,所思自也更加深刻。
长生诀与子渊先生所书皆是了不得的大道,任何一条都足以助人修到先天之境,然杨泊安既无叩道求仙的欲望,亦无长生不死的妄想,是以必要将这两道法门分出个高下。他一时随着长生诀上行功运气的诀窍导气练精,一时又依着子渊文集中的绝艺分流化气,一晚上功力渐长渐退,及至第二日破晓鸡鸣,不但全无睡意,反而神清气爽,鼻间更觉一股恶臭,低头一看,却全是自己身上的味道。
忙趁着夭夭尚在懒睡,唤了小厮烧上一大盆热水冲洗全身。那小厮甚为诧异,却又不敢直言,只心头想着:也不知这位客官昨夜醉酒得多厉害,竟掉粪坑去了。
待日上三竿,夭夭才懒起梳洗,一出门见杨泊安神采奕奕,面色更加圆润如玉,赞道:“公子爷,难道你又偷吃好吃的不成,怎么一脸喜气。”唯有她怀中赖皮猫喵的一声冲进杨泊安怀中,喵喵喵大声叫着,直令夭夭痛骂:“昨夜姑娘为你暖被御寒,一见了公子爷便全然记不得姑娘的好了。”
杨泊安哈哈一笑,佯装斥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说出这些话来,哼,还同区区馋鬼计较,简直羞也羞死了。”
夭夭不服道:“便要计较,便要计较。”冲了上来一把抓住极不情愿的赖皮猫,箍在怀中,洋洋得意。
二人下了楼,早餐方毕,忽见一身穿铠甲的士兵上前拜倒,手上递了一封请柬,口中恭敬道:“琼琚公主有请木公子今日午时幽台一会。”
杨泊安接过请柬,见上书“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十六个大字,后边一行小字“非君无情,实则无奈,琼琚乃狭小女子,无家国天下之念,但求相濡以沫耳”。心头一阵好笑,这位琼琚公主说什么请我一会,不过是有请张敬宗罢了,哼,正好要去会会这张敬宗,还没什么好的理由呢。
带着夭夭到了张府,言道有请张家宗公子。那门房颇为识趣,也不需打赏,直接便入内通传,不多时,便见张敬宗笑脸相迎,口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连声道:“木兄弟,快快有请,快快有请。”门房在一侧瞧得目瞪口呆,寻思这位少年公子莫不是那府王爷世子,竟得自家公子爷亲自出迎。
杨泊安并不入内,眼见张敬宗笑语连绵,心头只觉一阵恶寒,恨不得立马出掌劈死此人,然他知那勾逸必在此间守护,是以隐忍不发,递出请柬,口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张兄,小弟是来送请柬来了。”他手上力道猛增,握得夭夭忍不住低哼一声才自醒悟。
张敬宗不明所以,接过请柬,见了上边笔记,脸色微变,稍稍一叹,言道:“兄弟,请进府一叙。”拉着杨泊安进了府门,到了一处湖心亭中,小厮上了果盘茶水退下,才又言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兄弟,唉,你不知哥哥为难之境啊。”
“张兄不妨言明,小弟虽不才,愿分担一二。”杨泊安回道。
只见张敬宗站起身子,眺望湖中凋零的荷叶,慢悠悠道:“我与琼琚公主自小相识,互有情愫,两情相许,唉,她虽身为千金贵女,以我的身份也勉强配得。不料,唉,前年南越太子见过琼琚后,竟提出两国结亲,共修秦晋之好之意,南越兵强马壮,若能以一女子换来天下太平,又有谁不愿意呢?”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杨泊安冷哼一声。
张敬宗听得他此言,两拳紧握,青筋突兀,渐渐眼眶湿润,低沉道:“我如何不愿为她放下功名利禄,我如何不愿与她长相厮守,我又如何不爱她,只是人生天地之间,难道便真没有束缚吗?我与琼琚远离尘世,且不说我爹爹必受牵连,便是这天下苍生也必定不得安宁,我纵身死,又如何能害她,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利戕害苍生。”
夭夭在一旁听得他此言,不禁潸然泪下,抓着杨泊安袖子,眼泪流个不停,呜呜咽咽道:“琼琚公主太可怜了,昨日我看她耀武扬威甚为可憎,不想她竟有这般遭遇,看来天下人各有各的难处,你说是不是,公子爷?”
杨泊安嗯了一声,又听夭夭续道:“但是,张公子,你若一直不见琼琚公主,该多伤她的心呢?”她心头想着若是杨泊安不再见自己,那自己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得好。
张敬宗转过身来,回道:“我已不敢再看她了,见她一次,心头松懈一次,见她一次,内心的天枰便往她倾倒一次,唉,她终究不属于我,便让她逐渐淡忘的好,伤心留给我一人足以。”
他一言未毕,夭夭便再也抑制不住,大声哭了出来,杨泊安在一旁拍着她背,安慰道:“不哭不哭,傻孩子,哭什么。”侧过头,问道:“那么张兄,你今日是不会去的了?”
张敬宗尚未答话,忽然身后一道声音传来,“去见见她吧,让她再快活几日。今日早朝南越国君的聘书已到,她下月便要走了。”几人随声望去,正是勾逸。
张敬宗闻言,告辞见谅也不说,便急匆匆奔出凉亭。
待张敬宗走远,杨泊安才抱拳谢道:“那日多谢阁下相救之恩,小子感激不尽。”
“纵然我不出手,那些人也伤你不得,以你的手段,那些人又怎会是你的对手?”勾逸至今也颇为疑惑,明明当日杨泊安一拳打死嘶哑嗓子,显有五层功力,何以在那些人手上却全无反手之力。若仅仅为此倒还罢了,可昨日杨泊安一手长生剑法精妙绝伦,逼得琼琚丝毫不能招架,短短时日,他竟有此变化,奇哉怪哉。
他不经意间又望了望夭夭怀中的赖皮猫,想着古籍中记载的白虎之说,更加生疑,心头揣摩:难道这小子身后竟有先天高手不成?疑惑这小子出自哪座虚境、化境?
夭夭最喜勾逸清淡素雅的样子,心生亲近,冒着赖皮猫上前见礼,道:“恩人,我家公子爷确是有本事之人,不过你更有本事,三言两语便将那几人吓跑。”她还在回味着张敬宗、琼琚之事,接着续道:“若是你能让张大哥和琼琚公主永远在一起那才真是好了。”
勾逸长叹一声,转身便走,走出十余步,募地站定,口中道:“敬宗乃是凡人,你以仙法伤之,岂不是背了仙阁规矩。”
杨泊安并不知什么仙阁,想到父母之丧,口中直直道:“若是仙阁规矩不可以仙法伤及凡人,那么为何我父竟被人无辜害死。哼,是那个仙阁在替天行道,为何不出来主持公道?”
勾逸一愣,冷哼一声便即离去,独留杨泊安、夭夭二人凉亭赏水饮茶。夭夭倚在杨泊安身侧,口中痴痴道:“公子爷,你以后可不能不见我。”
杨泊安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他此时心头所想却是张敬宗重情重义,又心系苍生,若真是这样,又岂肯害了自家师父的性命,难道其中有什么误会不成?爹爹向来只有四大弟子的。
二人出了凉亭,想着既然张敬宗已然去见琼琚,那再呆在这里已无它事,还不如出去的好,哪知他二人刚到亭外,蓦然十余道黑影从墙外涌入府中,那群人武艺不低,虽在光天化日之下强闯司徒府,却全然不惧,与府中侍卫一交上手,便杀了七八人。
杨泊安正欲出手阻敌,忽听得勾逸一声大喝‘放肆’,抬眼望去,他正立于屋顶,白袍随风飘展,甚是威武,抬手间抽出箫管,临虚空点,顿时十余条火苗从他箫管中冒出,宛如杂耍,火苗随着箫管蜿蜒摆动,立时便烧伤三四人。不过,他并无杀敌之意,每每火苗一触即黑衣人便即收回,饶是如此,黑衣人被他真火之气灼伤,毕生功力,毁于一旦。
夭夭在下边拍掌称是,口中叫道:“好玩好玩。”她却不知其间艰险异常。
勾逸乃是当朝国师柳江河第三弟子,一身所学不在徐青剑之下,修为已臻至斩神境巅峰,只差一步便能跃入新天地,这群黑衣人虽是凡间鼎鼎有名的武学大家,然一遇见神鬼莫测的真火之气就只得闭目待死了。
不多时又火气又灼伤二人,忽然间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勾逸老弟,前次一别已有数年未见,不知可有长进否?”只见三人踏剑而至。
勾逸心头一凛,暗道不好。口中却道:“泰山一会,在下对几位徐兄的神功仰慕得很,若在往常必是要与几位较量一番的。哼,可惜今日这些个蝼蚁之辈不识好歹误入司徒府,若不稍加惩戒,他日见了国师,小弟必是要受责罚的。”
这三人正是芜湖徐氏族人。三人皆是徐青剑同辈的兄长,虽年岁长了徐青剑二十余岁,功力却比之稍逊,都只堪堪七层后期的修为。他兄弟三人因护送族中晚辈往京城柳江河处就医,实是受了极大的窝囊,又听徐青剑飞鸽传书,勾逸救下杨泊安之事,更觉气愤,难免受了京城贵族的挑拨,今次出手阻止勾逸。
当中一人缓步上前,腰间掏出一把折扇,轻轻一拂,勾逸箫管中火气顿时熄灭大半,他口中和善道:“老弟何必动怒,既是误入,便且让他们去吧,何必为难凡俗之人,若叫仙阁知晓,岂非不妙?”
勾逸箫管横放,脚下虚踢,当即七八道真力往徐氏三人击来,三人不敢小觑,各出法器御敌。斩神之境虽尚属后天之列,却也已窥得高阶修士的门道,几人各出全力,拼斗之下自是不凡。
只见勾逸箫管转动,五彩玄光四溢而出,更有剑气真力目不暇接,直击徐氏三人。徐氏三人冷哼一声,各拍一掌,身前顿起一道神光屏障,勾逸真力虽凌厉,一时半会却不能突破,然徐氏三人尚有一手之余,各展绝技,清湖真气陡然勃发,如一道波纹散开。
勾逸不得不避其锋芒,飞身跃开,只听砰的一声,适才立足之处已被炸得粉碎。他心头一惊,暗道:这三人没一个是我对手,联起手来,我却又不敌了。眼见对手如法炮制,又是七八道清湖玄波击来,暂时不得破解之法,只得四处避让,然对手三人同气连枝,心意如一,哪里能轻易让他避让,各自对视一眼,轰的一声撤开神光屏障,双掌齐发,猛然如漫天花雨般剑气击向勾逸。
勾逸情知这一手即便自己全力一搏,也非重伤不可,却又无可奈何。不料身后忽然也有十余道真气击来,虽力道更小,但招式精妙,不在前方清湖神剑之下,万念俱灰已无存活之念。哪知这十余道真气全未击在他身上,反而撞在前边清湖剑气之上,消减对方大半力道,他轻松接过徐氏剑招,飞退十余丈,斜眼一看,却见出手的正是杨泊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