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朝张敬宗看去,初时只见他一身破烂,尚夹杂丝丝血迹,全不在意,只当他是落魄不堪之辈,但看到他脸庞时,忽地都噤了声。适才骂人的、名叫李梓的那人双腿一软,顿时萎了下来,口中告饶道:“张爷,张爷,小的有眼无珠,得罪了您的朋友,求您见谅。”
张敬宗又抿了口茶,缓缓道:“你得罪的是我朋友,何必向我道歉,哼,不懂规矩的东西。”他这一声轻哼,犹如雷鸣,惊得众人皆是一颤。
李梓闻言,立马又转过身子向杨泊安告饶道:“这位大爷,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得罪了您,还请您见谅,见谅啊。”
杨泊安瞧这人斯文扫地,心头一阵厌恶,道:“走吧,不要打扰了张兄的雅兴。”一群人如得大赦,各自匆匆散开。夭夭见状,哈哈笑道:“张公子,你岂不是神仙,单一句话便叫人如见鬼怪。”
“哈哈哈哈,夭夭姑娘说笑了,”张敬宗摇了摇头,解释道,“这群人欺软怕硬,都不是好东西。便拿那李梓来说,他父亲乃是堂堂四品大员,平日里卖弄文采,伪装道德,其实一点本事也没有,是以一见我们这些有些道行的人便如老鼠见了猫,只得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夭夭拍掌称是,续道:“是了,是了,我们公子爷也是有本事的,此后那些人见了咱们无不如老鼠见了猫,嗯,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她颜若朝花,声如琴音,听来甚是动听。
杨泊安拍了拍她脑袋,笑道:“傻子,若非张兄在此,瞧那群人不给咱们麻烦。”回过头来,又对张敬宗道:“张兄,我瞧这几人都不是凡人,惹了他们是否会带来麻烦。”
张敬宗摆摆手,止道:“无妨,无妨。家父忝居三公之一,想来他们还没有这个胆子来找我的麻烦。”
杨泊安会意,点了点头,又道:“张兄,既然伯父乃当朝重臣,何以竟有人向你为难?这群人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唉,这事说来话长,”张敬宗又是一叹,“对方既敢寻刺于我,自也不惧家父的权势。他们算定我从外地归来的时间,欲行加害,若非木兄弟相救,只怕愚兄已然身首异处了。”
……
一行人饭后出了太仙楼,杨泊安抱拳道:“张兄,多谢你今日款待,咱们后会有期。”他二人并未谈及子渊先生收徒之事,更未谈及各人家事隐秘,只论京城风物,天下奇闻,饭桌上倒也并未觉得沉闷,张敬宗知礼识人更叫他佩服。
“不知木兄弟客居何处?若是不弃,便请携同令妹到鄙府小住,我正好向兄弟你讨教武学。”张敬宗止住杨泊安二人脚步,诚恳问道。他见杨泊安二人俊逸不凡,怎能不起结交之意。
杨泊安正欲拜谢,忽地想到若是自己太过热情放纵,不免叫人起疑,沉吟一番,回道:“小弟住在城东南华客栈,现尚有些许俗物未了,待了结之后,必定上门叨扰的,到时还望张兄接纳才是。”
“木兄弟说笑了,若是你来,愚兄定当倒履相迎。”言罢,二人分手告别。
待张敬宗走远,夭夭一整天不发话,此时再无顾及,问道:“公子爷,这张公子是你旧识吗?何以你对他如此之好?”
“我初至京城,怎么能识得堂堂国之重臣的爱子,唉,他不过令我想到了……”他一句话还未说完,耳里一道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传来。本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脚步匆匆的声音不知凡几,然而这道脚步声举重若轻,显见那人乃有不凡的技艺。他不再答话,只牵着夭夭的手,匆匆往前边赶去,转到了一僻静街道,躲入墙后。
果不其然,一身影远远跟来,二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适才迎出城外的华服女子,杨泊安稍有诧异,现出身来,道:“不知姑娘跟随我二人有何企图?”其实若依他往日的能耐,若知有人尾随身后,别说现身相见,便是远遁避人的手段也施展不开。然而他今日一改前性,盖因他乍然间使出杀人于千里之外的仙家手段,底气更生,也就未像往日怯弱。
那华服女子回过身来,两眼犀利,冷声道:“你们是何人?为何与宗哥在一起?快快说来,否则休怪我出手无礼。”脉脉余晖照在她身后,更显清冷。
夭夭见这华服女子出言不逊,斥道:“你这姑娘不识好歹,我家公子爷好心救了张公子,你怎可无礼责问,哼,若非我家公子爷宅心仁厚,必是要和你翻脸的。”
华服女子听闻杨泊安救了张敬宗,一张冷淡的脸顿时暖了三分,言语也不复初时沉沉,道了声:“多谢仁兄相救宗哥,小女子感激不尽。”言罢,转身便要走。
然杨泊安想着这女子与张敬宗关系颇为熟悉,欲得知张敬宗的底细,还需从她下手才是。故而哪里能容她离去,口中说了声“姑娘慢走”,便踏步上前,情急之下欲扳住华服女子肩头,本来他这般想却未必如愿,哪知这次心到神至,虽华服女子闪步避让,仍旧一招便被制服,肩头按住下,任凭如何发力,皆动弹不得。
眼见自己举止粗鲁,杨泊安松开手掌,道:“姑娘,在下有一事相问,还望告知。”
那华服女子一得脱困,立时抽出腰间长剑,并不答话,只连刺三剑,口中呼喝,骂道:“淫贼,看招。”她所学实在非凡,只是限于功力境界初入一层的缘故,一套名震天下的九州剑法竟不能使出百分之一的威力。
杨泊安返身两步,想着长生诀中批注的一二招式,全身真气汇聚于右掌二指,掌中真力陡发,手腕翻转如意,顿时剑气纵横,那华服女子虽有一剑在手,却哪里敌得过这神妙难测的长生剑,只两三个瞬息便已不支。
也是杨泊安初次使出这套剑法,他年岁既幼,更无任何实战经验,是以一上手便出全力。其实以他此时的功力,只需使出一二层便能叫华服女子应接不暇,更况此时他全力以赴。若非他不曾熟练剑招与真气玄功运转的法门,一出手便能叫华服女子再无反手之力。
又过两招,那华服女子已累得气喘吁吁,杨泊安尚自不知,仍旧手腕翻飞,手指虚点,连出重手,眼见华服女子将要重伤,忽然间一道玄光穿过十余条街道,远涉而至,撞在杨泊安手指之上,他只觉一股燥热之气由手指灌注全身,不禁回退两步,眼前一闪,一道白色身影立在华服女子之前。
杨泊安还未言语,夭夭倒先兴奋道:“是恩人啊。恩人,是我们啊。”
那白衣男子正是当日相救杨泊安、夭夭的勾逸,他将手上箫管插入腰间,回头看了看华服女子,摇了摇头又对杨泊安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赶尽杀绝。”
夭夭听得有责备之意,忙解释道:“恩人,你可别误会,我家公子爷不过是想要问问这位姑娘一些问题的。”
华服女子低哼一声,对勾逸道:“师叔,这二人好生无礼。”她自小还从未受过这般屈辱,眼见得了强援,怎肯放过杨泊安二人。
却不料勾逸全然不理她,只斜眼瞧了瞧夭夭怀中的赖皮猫,便又离去,口中低低道:“红尘万丈少开怀,自来豁达能几人……”
杨泊安见他虽然离去,却不敢再强留华服女子,拉着夭夭转身便欲离去,耳听得身后一道孤傲的声音道:“你要问我什么?为何又不问了?”
杨泊安回过身来,道:“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莫要见怪。我与张兄一见如故,岂能为难他的朋友。”言罢,便又离去。
华服女子听着他一句“我与张兄一见如故”,心头一道想法闪过:他既与宗哥交好,我又岂能让他难堪,若是以后需了解宗哥情况,或可通过此人也说不定。想到此处,忙大声道:“你是宗哥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有什么问题直言便是,何需动手动脚,以致大家产生嫌隙。”
杨泊安闻言,脚步一滞,头也不回道:“我曾见过张兄施展过三招剑招,甚是奇妙,我家自来便以收藏天下绝技而为家传,见了这三招甚为心喜。然若我直言请张兄传我这三招功夫,难免引得他生疑,是以欲请姑娘告知张兄师承,在下也好前往虔诚叩拜求学。”
华服女子迟疑道:“宗哥的师承自来隐秘,我亦知之不详。只记得年初的时候宗哥出去过一次,尔后回来便言道他师父已死。”接着微微一叹,又道,“依稀记得那段时间宗哥异常消沉,常常自恼言道,是他自己害死了恩师,他真是傻了,他自来亲善仁厚,怎能害了他的恩师呢?”接着,又续道:“以你的本事,又怎能瞧得起宗哥那几手凡俗武学呢?”
杨泊安只听得‘他害死了恩师’六字,已然五雷轰顶,止不住脑袋一昏,‘他害死了恩师’六个字在他脑海里一直回荡,拉着夭夭的手,转身便走,也不管华服女子在其身后大喊大叫。
也不知走了多久,二人才回到落榻的客栈,杨泊安进了自己的房间,脑海中混乱不已,原来,除了徐家,张敬宗竟也是害死我父母的凶手。从前我不能报仇,但如今我既有了能耐,自然得让那些做下恶的人血债血偿。想到此处,又披了长袍,乘着月色,匆匆出门。
路上逮住一晚归的嫖客问了当朝张老大人的府邸,便径直而去。不多时到了张府外,眼见府门高大威猛,甚有威仪。真气聚于脚掌,轻轻一跃,便如腾云驾雾般越过高墙。躲过巡逻的侍卫,到了一处书房外,耳听得有两三人缓步走了过来,又跃上一株古树。
只见一白发白须的老者当头引路,白天见过的勾逸却跟随其后,张敬宗又在之后。只听那白发老者苦笑道:“老朽暗暗算来,宗儿此行定然不畅,不意那老东西竟使人行刺,唉,国之难矣,已可窥之。”话音中满是落寞激恨之情。
勾逸道:“老大人何需介怀,那人多行不义必自毙,恶报已不远矣。”
“南越虽偏居一隅,然兵强马壮,横扫天下,势不可挡。南越王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自他登基以来,南越国厉兵秣马,已不可小觑,若是老朽没猜错,两年之内必有战事。”白发老者并未反驳勾逸之言,只谈起另一件更令他忧心之事。
这次勾逸不再言语,良久,三人入了书房,各自入座,才长叹一声,道:“我此次前往南越,见过南越国百万雄兵,确非我国可比,”又是一阵重重的叹气声,“我与那南越国师的大弟子交过手,不堪一击,唉,若是咱们能挨过这二十年,一待南越国师归天,凭着大师兄的资质,则又可保我中原大地百年不衰了。”
张敬宗听着二人你叹来,我叹去,也自伤感,却不得不劝慰老父,道:“爹爹,勾逸叔叔,咱们中原大地地大物博,若是朝堂上下齐聚一心,未必便怕了区区南蛮,何须自扰?”
白发老者瞧了一眼爱子,道:“这样的朝局,不谈也罢。嘿嘿,太祖建国五百年何曾有过这样的腐朽黑暗,大臣们日日在金銮殿上高呼万岁,难道我朝便真能万岁?”顿了顿,续道,“从前我与你叔父初出蜀山,也想着既扶乾坤于倒悬,流芳百世,那想着他到头来终究英雄情长气短,我亦力不从心。”
张敬宗听得老父谈起叔父,想着年初叔父一家惨死,不免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白发老者见状,不忍见爱子在外人面前出丑,摆手道:“宗儿,你且先回吧,我与勾老弟还有些事要谈。”
张敬宗告声退,退出门外。杨泊安正欲跃下树梢,一掌劈死杀父杀母仇人,顿然间一道精光从书房中扫来,正是勾逸。他知既然勾逸在此,则自己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张敬宗,只得作罢,待张敬宗走远后,飞身落下树枝,又独自一人回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