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天下风云动未消,淘沙大浪洗英豪。
红尘往事如何弃,白首功名莫肯抛。
落魄江湖人竟似,招魂黍麦恨飘摇。
一吟一步天涯去,日似丹心月似刀。
夜色正好,楚殿却荒凉黯淡,再无生气。自白起破城后,繁华如烟消云散,破败非常。唯有骄山留存于天地,免于战火,却有如孑然遗老。
此刻,夜色如袍,眼眸如星。
阿莎娜迦和舍琉璃睁开了眼睛,她们的真身正在这骄山上。想到不久前曾与楚王交手而落败,阿莎娜迦遥望三十里外那凤去台空的凤凰台,不禁微微出神。
舍琉璃见状笑问道:“阿妹何事神伤?莫不人间待久了,学会了那套睹物思人的法子?”
阿莎娜迦摇头道:“阿姊莫要取笑。只是去年秋末,来此一战,繁华俱在,我自不敌;今我得胜,端坐于是,复观此台,残败不堪,故觉无常,若有所得。”
舍琉璃不禁正色,言道:“人间变易,朝夕可致,不若我界。亘古凄苦,不见天日,九幽处所,不得自由。无常虽苦,不及我身。”
阿莎娜迦霍然醒悟道:“阿姊所训极是。”
二人言语间,不过眨眼功夫,端坐于首的明姬忽一声闷哼,陡然转醒。阿莎娜迦与舍琉璃二女连忙环簇上来,见其面色苍白,大惊道:“阿姊如何受了伤?”
明姬摆手示意无妨,道:“应赌罢了,无甚大碍。”
阿莎娜迦性情偏激而憨直,不禁急道:“阿姊!以阿姊的修为,直接碾压而去便是,何必苦了自己?”
舍琉璃瞥了阿莎娜迦一眼道:“阿妹莫急,阿姊必有缘由。”
明姬点了点头,淡淡道:“这二道遣散宫内众人,孤身会我等,早已萌生了死志。心知必死,故临死前作赌,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他二人要个心安,我便予了他又何妨。我阿修罗众既欲索取整个人间,便安不下两颗心么?”
阿莎娜迦道:“我不太懂。”
明姬摸了摸阿莎娜迦的头,心念这个妹妹还是太年轻了,微微笑道:“无论如何,为了王上大业,阿姊受再多的苦也值得。”
阿莎娜迦眼中迸发出灼眼的神采,笑道:“阿姊,我懂了。”
明姬点了点头,这时舍琉璃不禁忧道:“但如此一来,阿姊你有伤在身,如何对付那白起?”
明姬先是沉默了片刻,旋即缓缓道:“你我此番越界人间业已有些时日,观近日见闻,思当年旧事,方真正明白不可小觑了这些个人间人物。”听到明姬所叹,阿莎娜迦不禁想到了那夜此地悄然出现的楚襄王,而舍琉璃亦想到了那日密林中横空出世的百里冲寒,眼中俱是复杂之色。而明姬的目光一开始随着话语悠远空灵,语毕又凝神于此方天地。
明姬忽然长身而立,叹道:“我兄上古时,降临此界中。狂勇自凭恃,无人应其锋。旦夕举烽火,一役欲竟功。涿鹿兵戈败,身死道成空。自上古我阿修罗大败以来,日夜反思,终有所得。今我等重临,不复举旗作那众矢之的,而是暗伏于九州各处,伺机而动。除我三人最后入秦,其余六国已俱为我阿修罗众渗透。为铸修罗场,以消弭两界逆差,迎得我界降临,于是离间各国,兵戈不断,百年有余矣。本以为我界不日便可降临,不想白起竟然出现了。”
舍琉璃不禁问道:“阿姊,阿妹始终有一事不明。”
明姬道:“你说。”
舍琉璃疑惑道:“按理说白起杀人盈野,所过之处怨气滔天,如此情形当有利于我界降临,为何我等一定要阻他?”阿莎娜迦闻言亦是点头。
明姬道:“看上去如此,实则不然。我界降临确实需要用鲜血铸就修罗场,但我们不仅要一个完整的修罗场,更要一个分崩离析的人间。”说到这儿,明姬顿了顿,叹道:“白起杀得太快了。”
舍琉璃和阿莎娜迦闻言俱是一愣,但很快明白明姬言语所指。
明姬毫不犹豫地面露欣赏之色,道:“自白起领军以来,经伊阙一役,直至今日克鄢邓,破楚都,杀人何止四十万众。哪一战不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照此势头,恐怕三十年内天下并归于秦了。倒时人间完璧,我界降临,必又大战。若因此消损实力,如何破天?”
阿莎娜迦与舍琉璃闻言,面上俱是凛然。
明姬说到这里,面色渐渐凝重道:“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可随着我对白起越来越关注,却发现了逆反阴阳无极归化大阵的存在。呵呵,我等潜伏人间,佯作不现于世,而人间却早有察觉,亦佯作不知我等,双方都以为自己在暗处,当真有趣得紧。”
阿莎娜迦不禁急道:“阿姊,那逆反阴阳归化无极大阵究竟是什么?”
明姬道:“我所知也不甚详细,大致只知其乃鬼谷子所创,是用以封印两界通道的无上妙法。白起为阴极之真阳,而稷下学宫正是阳极之枢纽。其余细节却是不甚知晓了。那鬼谷子倒也是个人才,可惜行踪飘渺,根本寻他不到。”
舍琉璃眼波流转,若有所思道:“阿姊如今杀了那二道,难道不破了此阵么?”
明姬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本来循着白起气息方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可这本就错失了先机,再者稷下学宫可不是只有那二道人。没了宋道人尹道人,自然还有什么的张道人黄道人。说到白起之行迹,我始终感觉白起在洞庭的气息似被人掩盖了一般,我竟对那处发生了何事丝毫没有头绪。”
说到此处,舍琉璃面露挣扎之色,终是叹道:“阿姊,我有一事瞒你许久,不敢言来。”
明姬皱眉道:“何事?”
舍琉璃神色复杂道:“那日.我.在洞庭遇见一人名叫百里冲寒。”
明姬道:“这我知晓,你言他修为高绝,阻你前行。”
舍琉璃支支吾吾道:“我…我在他身上感受到…感受到,大兄的气息。”
明姬神色大震,猛然捏拳,失态喝道:“什么!这不可…”旋即很快冷静下来,道:“你可确定?为何今日才说?”
舍琉璃叹道:“一来以为是当时恍惚,有所错觉,不敢肯定,近来细思,却越发清晰。二来,我即深知阿姊对大兄情深义重,不敢言语,恐乱了阿姊心境。但今朝闻得阿姊言语,愈觉事态严重,故不敢再有隐瞒。请阿姊责罚。”语罢屈身礼拜。
明姬托住舍琉璃,示意无妨。她闭上眼睛,若有所思,片刻后一对明亮的星辰划破夜空,她眼中尽是冷光。只听得她道:“难怪这些年我始终找不到阿兄被分印之处,看来是有人做了手脚。人间这趟水还真有些深不可测了。”说到此处已有些咬牙切齿之感。
阿莎娜迦起初亦是震惊非常,闻得明姬发言,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阿姊,要不我们去把那人擒…”
明姬强忍冲动,摆手止住阿莎娜迦言语,道:“此时不好节外生枝,一切当以大局为重。我等当初幻造嬴稷梦境,得以入主秦宫,不就是为了对付白起么?如今我等身份在此,白起反而不能轻举妄动。白起要加速灭六国,定天下,不妨随他,到时候我们自摘果子便是。顺便瞧瞧他那逆反阴阳无极大阵究竟有什么威力。”
阿莎娜迦闻言生出无穷战意,而舍琉璃面有忧色。
明姬看了后者一眼,淡淡道:“你担忧这阵真的封印了两界通道么?”
舍琉璃点了点头。
明姬不禁笑道:“阿妹,你还是太小气了。”
舍琉璃笑道:“自是不及阿姊万一的。”
明姬摇摇头道:“自阿修罗界成,无数劫来,风波不定。每入人间,皆无得胜,是何道理?”不待二女回答,接着道:“上古人祖,护佑此界,舍身赴死,传承薪火,不灭于今,即至此时,虽未断绝,渐消渐弭,亦是事实。”
明姬淡淡一笑道:“一万年又如何?何必争这朝夕。待到人间自绝圣道,我阿修罗众被人遗忘,你我再登临此间,岂不不费吹灰之力?我阿修罗众向来性情,一向操之过急,宁折不弯,不肯以退为进。一旦想通了此中关键,此阵成或不成倒是没甚么大碍了。也不是我小瞧此阵,只是三界壁垒乃是盘古祖神所设,此阵就算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及其百一。此阵若没甚么威能倒也罢了,若真有莫大威力,我明姬就算舍了性命精血,也要将此阵拓印下来,为日后破天定鼎无上基业。人间再好也不过是过道罢了,若想不通此节,又有何资格去豪言破天?”明姬负手望天而立,此种气度当真不输那些子豪杰辈。
二女闻得豪言壮语,不禁俱是一目眩心驰。
黑袍复与夜色混为一体,骄山顶悄无声息。远方山屏上泛起了一丝白光,黎明将至。然而,下一个夜晚,亦不远矣。
诗曰:
人间自古无穷夜,万里红尘几处灯?
意欲登高揽明月,风寒千仞更难胜。
俯瞰烽火长如血,兵戈方息自复兴。
帝王功业随黄土,古今不改是侵凌。
天下苍生何所选,岂托圣明罢远征。
曾经多少分合事,使我听来剩拊膺。
……
时光如水东流去,秦并天下,似不远矣。
自秦军破楚以来,风云之势愈发震动天下,横流大势浩浩汤汤,自西而东,无可阻挡。整个天下的形势骤然紧张,风云骤变,八方雷动。
这些年来,烽烟依旧不绝,然而物是人非。
当年尚属无名之客的范雎借修罗之势,成功登上相位,罢穰侯,远宣后,以远交近攻之策指点天下,好不威风。而春官太叔迟虽有举荐之义,却早已湮没在历史的红尘中。司马错立下无数军功,却不及白起锋锐,斩虎搏龙。人屠之名愈发血红,却再也没有一个似楚襄王的对手,所过之处,依然怨鬼嚎空。索性隐伏在暗处的阿修罗众,诡秘如渊,伺机凝视,不动如松。
神女终不得见,襄王沉眠梦中。小楼秋风又是,宋玉转成奸雄。南方楚殿新立,饮宴如昨,奈何早已凤去台空。那洞庭秋波不复吟咏之人,九嶷山间多了个守墓老翁。项燕侠气,青如天真,自那日起亦是不知所踪。仓浩然不过昙花一现,百里冲寒如一缕微风。
纵观天下,除去兵戈诡诈,争权夺利,尚有百家激辩,蔚然学风。风潮起伏,学者高士,为道而论,大吕黄钟。中有众人,隐姓埋名,流徙奔走,究其身份,隐隐来自稷下学宫。
岁月如马,八方动。
战国的岁月,如同脱缰的战马,在刀光剑影交织出的残酷战场中奔腾而过。但更残酷的却是哪怕最雄峻的大宛战马,也不能纵横驰骋疆场二十余年。
岁月,远比战争要来得残酷。不经意间,便带走了生命中最好的年华。
悠悠已是二十年后。
长平烽火的余温尚未褪干净,四十万赵军怨魂的哭嚎声中,秦国征服的脚步骤然加紧。然而便在六国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却传来了令尚在瑟瑟发抖的诸侯们酌酒相贺的消息。
取伊阙、破郢都、血洗长平,杀人百万的武安君白起,为秦王所忌,范雎所妒,不得已自刎而亡!
白起死,于是六国弹冠相庆。
戎马一生,草草收场。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宿命?还是千秋功业不得善终的悲哀?正有诗曰:
千里残城铸其姓,冤魂百万谮其名。
先摧伊阙甲兵恨,复陷长平神鬼惊。
两面剑锋分善恶,一腔血性是豪英。
修罗祸乱今朝至,欲以残身祭祖灵。
在六国病态的宴饮欢贺中,在那茫茫无边的夜色里,没有人知道,一人一马,悄悄入关东去。
沧桑的白日高挂在荒莽的冀中之野。却照不亮这有着无数曾经的荒原。雾气微弥,四野起伏的丘陵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荒兽,沉睡的蛮龙。没有兵荒马乱的动荡,却胜过任何荒凉肃穆的战场。
荒天白日,穷山恶岭。荒烟蔓草,古道寂寂。
古道不知从何而来,不知通往何处。就像大多数熙熙攘攘的众生,不知生为何故,死又何之。因为迷茫恐惧,所以鲜有人走,渐渐地以至于没有人走。岁月再捧起风沙一吹,于是一条蜿蜒的羊肠小路便成了悠久神秘的古道。
但凡敢走这条古道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
古道的一端,荒莽中,忽然响起了一串幽灵般的蹄声,随后雾中透出一道幽灵般的影子。
那是一个幽灵。
白起,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白起骑着一匹年迈的瘦瘦高高的黑马,马鬃飘飘,步伐虽缓,精神却很矍铄,不难想象它年轻时的神骏风采。白起却披着一身麻衣斗篷,怀抱着一只赭色的灵龛。粗糙的斗篷下漏出几缕花白的长发,随着马鬃摇晃在风中。
迟暮的杀神,老迈的战马,荒凉的古道和不解风情的风。
最不解风情的便是风自己。正如最不肯服老的便是迟暮的英雄。
孤傲的人,高傲的马,却能相知,倔强地摇晃在荒烟蔓草的古道上。一人一马的神态都很严肃,虽是慢行,但在他们心中,和行军驰骋又有什么区别?
白起突然勒马停驻,只见道旁荒草丛中猛地扑出一道身影。
不是剪径的匪徒,不是饥饿的猛兽,更不是什么山精鬼魅。
只是一个人。
一个年迈体虚的老妇人。
老妇人花白的头发乱得跟深秋干枯的蓬草一样,身子则瘦得像凛冬里用来取暖的干柴,衣物因为长年的缝补而七拼八凑得似南方春天里纵横交错的水田,而面容与双手因为沟壑与黄尘变得模糊不堪。
白起发现她哪怕跌坐在地,双手始终握着一颗枯瘪的果子不放。
老妇人也是摔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发现面前有一马一人,两手下意识地往怀里缩,脸上露出格外恐惧的神情,身子不是因为疼痛而开始颤抖,撕扯着喉咙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这果子是我捡的,不是偷的,不是偷的。真的不是偷的……”
白起下了马,前去扶她的胳膊,入手处僵硬如石,颤抖如筛,那种恐惧感让白起稳健的手臂都随之颤抖不安。白起叹道:“老人家,让您受惊了。”说着将她轻轻地扶了起来。
老妇人痴痴呆呆地随着白起站了起来,双手还是握着那枯瘪的果子不放,眼见白起并不欲伤她,她竟放声大哭起来,哭道:“呜呜呜,你是好人呐!”
白起宽慰她道:“老人家,为何沦落在此?家在何方?”
老妇人哭哭啼啼地道:“老身本住在十里外的小村子里,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人矣。”
白起默然,还不及说话,便听得老妇人恨声道:“都怪三年前,那天杀的白起打我们赵国,我家三个儿子还有我老伴儿都被强征去打仗,被那畜生活活坑杀在了长平啊!”说到白起,这老妇人咬牙切齿,恨不得嗜其血,吞其肉,悲哀之色与仇恨之光混在一处,好不狰狞,好不痛心,只听得她接着哭道:“家中无丁,无力耕种,又倍受欺辱,我大媳妇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二媳妇不堪贫贱,不知所踪。只剩了老身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孙儿苟且偷生。老身年老体衰,无力生计,为了两个孙儿,也只能乞讨过活,却也多遭打骂,苦不堪言呐。”说着说着,声泪俱下,恸哭不止。
白起神色黯淡,身形似有些摇晃。
老妇人发现眼前之人神色似有异,只怕自己哭哭啼啼地冲撞了来人,连忙道歉道:“不敢冲撞了客人。敢问客人从何而来,要去何处,老身可以代为指路。”
白起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声音出来。
老妇人看着眼见这苍老之人,眼神渐渐狐疑起来,忽然记起这人方才口音,连忙警惕地抽回手臂,颤声道:“听客人口音,不似关东人士。莫非…莫非…”
白起低下头,一声长叹。
老妇人猛然嘶声叫道:“秦狗,我打死你!”叫着喊着扑上来,使劲地撕咬、拍打白起。
白起只是一动不动。
渐渐,老妇人也打累了,继而又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白起摸了摸怀里的灵龛,觉得它有些躁动不安。
老妇人哭也哭累了,想起家中尚有两个孙儿,一看手中果子尚在,不禁略略安心。抬头对着白起啐了一口,恨恨地欲言又止,转身无力地没入荒草丛中,时不时还传来叫骂声。
白起沉默了片刻,牵着马继续前行。
行了不过三里多,前方一棵枯槁无叶的槐树下,传来喝喝哈哈的声音。白起走近了些,看见一名约莫六七岁的瘦弱童子在对着那棵树挥剑。
说是剑,其实就是根木杈子。
那童子的神情却极为庄重认真,哪怕身体极为孱弱,每一下都恨不得挥出十二分的力气来。
白起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童子也发现了这不速之客,随手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上前问道:“你知道秦国在哪儿吗?”
白起指了指他来的方向。
那童子不禁急了,道:“你们怎么都往那儿指,我还是不知道在哪啊?到底有多远啊?”
白起道:“千里之遥。”
那童子不禁有些泄气,道:“怎么这么远?”这童子毕竟年幼,虽觉得白起口音有异,却也没想太多。
白起问道:“你要去秦国?”
童子坚定地道:“不错!”
白起再问道:“你去秦国做什么?”
童子双眼陡然通红,带了哭腔道:“我要去杀了白起,给爹爹报仇!”说着一面倔强地强忍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童子忽然又返身回了树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挥舞着“剑”,嘴里一边说道:“没想到秦国那么远,我早一天练成剑术,就能早一天赶路。希望还来得及。”说着说着,哼哈之声再次响起。童子哪里知道,七国传言白起已自刎而亡。
白起默然,怀中的灵龛依旧躁动不安。
终于白起还是选择了继续赶路,牵着马如是又行了三里,荒草渐稀,小道渐显,不远处还升起了残烟。
白起脚步又慢了,他看到不远处一名跛脚的瘦弱汉子正背着包袱别着弓拄着拐向他走来。随后也没有言语,擦肩而过,渐行渐远。虽然并无话语,但白起心中明白,往往残疾者虽得以逃脱兵役,却仍要以亲人相替。此刻别着弓西去,亲人何在,此身何往,答案不言而喻。
白起再摸了摸怀里的灵龛,像在安抚一个窝在怀里痛哭的孩子。
白起再向前行去,此时村庄的模样已然隐约可见,周边荒草中夹杂着些许青青黄黄的黍稷,良莠不齐,已呈荒芜之态。苍白的天空中掠过几只无精打采的黑鸦,凄厌的叫声弥漫在整个沉默的原野上。远远的柴扉像兽骨上的残齿一样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稍稍近了,还能听到木头摇动的吱呀声,显得村落格外死寂。
白起走着走着,忽然田野间传来悲怆的吟歌声。歌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那歌声由远及近,白起知道这是诗中的黍离之歌,抬眼看去,只见一黄衫儒生,骑牛而来,吟啸不止。
那黄衫儒生驾牛行至白起跟前,止了歌声,打量了白起一番,下牛拱手一礼道:“客人何处来?”
白起道:“自秦国来。”
“客人欲往何处去?”
“涿鹿。”
黄衫儒生闻言叹道:“子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等险地客人不如避而远之。”
白起道:“如今苍天之下,俱是险处,一旦倾覆,何处可避?若天下人皆思躲避,恐亡不远矣。”
黄衫儒生道:“善,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若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只是天下久经战乱,世人多死于非命。吾周游而来,所经之处莫不地旷人稀,横尸遍野,黍稷荒生,绵延不尽。故有感而发黍离之音,情不自胜,但愿不扰客人之行。”
白起忽问道:“先生自何处来?”
黄衫儒生笑道:“自利处来。”
“先生往何处去?”
“往义处去。”
白起复问道:“何谓利处,何谓义处?”
黄衫儒生洒然笑道:“利处一时之安,义处万世之安也。”
“何谓一时之安,万世之安?”
“吾所来处,家有良田,双亲俱在,妻慧子孝,身兼公事,人生如此,本不复求。然邻里皆不及我,国事久乱如崩,仰头时见烽烟,低头途遇饿殍。故吾家虽齐,一时之安罢了。故吾不居也。”黄衫儒生仰头西望,缓缓道来。
“吾欲去处,雄城千里,据山因河,师如狼虎,怙武不悛。某一介寒士,既非勇武,亦无斗念。然欲以三寸舌说诸侯罢征,重耕兴业,敬德保民。故吾家虽不齐,天下可得安也。故吾欲往矣。”
白起闻言,霍然大笑。
黄衫儒生不禁问道:“君为何发笑?”
白起道:“先生自以为舍生取义,孤身入秦,便可安天下万世,未免太过儿戏。”
黄衫儒生也不恼,道:“不知客人有何赐教?”
白起道:“某且问你,天下丧乱由何而起?”
黄衫儒生道:“王道不兴,战乱四起。”
白起道:“先生以为当如何解之?”
黄衫儒生道:“当使各国各修王政,息敛兵戈。”
白起诘问道:“使一国修王政与使七国同修王政,孰难孰易?”
“自然一国易而七国难。”
“既知如此,如何不以六国并入一国,如此仅修一国之政,而天下得王道化之。”
黄衫儒生不禁怫然不悦,道:“荒唐!如此一来,岂不兵戈再起,烽火大盛。天下岂不更为动荡。客人乃是秦人,莫不强言夺理?”
白起笑道:“先生以为,天下唯秦好战么?荆楚近八百年灭大小七十三国,何不见先生出言指责?昔年三家分晋,魏陷函谷,六国破齐,如何不见先生劝阻?”
“这…”
白起眸子锐利有光,朗声笑道:“先生以为,天下因何而战?”
黄衫儒生振声道:“诸侯为霸业,上士为拥权,中士为得名,下士为取利,庶人为求存。索取不得,故以兵戈夺也。”
“先生欲以何法遏之?”
“欲使诸侯去其念,士人谋其政,庶民务其本。”
白起笑道:“如某先前所言,使一国如此与七国皆如此,孰难孰易?”
黄衫儒生没好气地道:“自然一国易。但这岂是兴兵借口?”
白起复道:“非是兴兵借口。若天下一并,岂不安定?”
黄衫儒生忽笑道:“天下未必定归于秦也。”
白起忽道:“先生以为,战乱百年与五十年比,孰好孰坏?”
“五十年胜百年也。”
白起于是肃然道:“依先生所见,天下若归齐、归楚、归赵、归燕、归魏韩各需多少年岁?”
黄衫儒士默然不能答。
白起朗声道:“依某看来,不出三十年,这天下尽归秦矣。”
黄衫儒生欲辩却不能。
白起接着道:“先生欲平治天下,为义赴秦,固然可敬。纵先生得以功成,然先生死后,当如何处之?”
黄衫儒生忙道:“吾闻商君虽死,秦法犹存,莫不如此?”
白起点头道:“虽是如此,然商君之法,秦虽可用,魏不肯用。同是一法,因国有别,其效分殊。说来说去,不过是各为其政,貌合神离,若天下长如此,王道何以畅通?”白起语罢,望向天际。
黄衫儒生忽然冷冷道:“于是这便是你取伊阙,破郢都,血洗长平,坑杀百万兵士的理由么?武安君阁下!难道你方才一路所见,都不能撼动你坚硬如铁的杀心丝毫么?”
白起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惊异眼前人能认出自己,霍然朗声道:“秦破赵如此,楚灭越如此,六国伐齐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兵戈不断,白某纵一人不杀,又有何用?白某为救天下人,只能负了这百万魂。”
黄衫儒生正欲再言,却被白起止住,只听得白起缓缓道:“若真只是天下兴亡事,白某即便袖手旁观又如何?凡人看不到这天地的背后,白某不小心看到,那便只能由白某来承担!”
语罢,白起霍然跃马而立,抚着怀中的灵龛,一声长啸道:“某闻先生来去之处,亦有所得。”
黄衫儒生不禁问道:“何所得?”
“某亦自利处来,往义处去。”
“阁下利处如何?”
“白某领百万秦甲,纵横四十载,未尝败绩,威震天下,无敌于世,六国丧胆,此无上名也。领武安之爵,军功赫赫,封赏优渥,良田沃野,不计其数,此无上利也。攻魏破楚,削韩弱赵,吞并天下,千秋功业,指日可待,此无上功也。此皆白某所来之处,如今尽可抛去,毫不眷恋。”
这番气度,黄衫儒生即便再如何不齿其手段,亦不禁暗自佩服,道:“义处如何?”
“诸天不仁,修罗欲祸,万灵生死,人间堕落。一朝倾覆,起虽孤身而不惮;狂澜欲下,起必拼死以力挽;九幽降临,起当以此身祭阵;人间若得全,起…”这一刻似乎所有尘缘枷锁都被破得干干净净,一股绝然赴死的气势,不败杀神的信念均冲霄而起,压得那黄衫儒生有些喘不过气来。
“…战死无妨!”语罢,一骑绝尘,飞奔而去。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
黄衫儒生看着一人一马风驰电掣般远去,直至不见,默默收回目光,摇头叹息。他骑上牛背,继续西行。
黄昏下,长吟声再度响起,却不复先前内容。
少了份悲凉,多了份沧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