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山妖顽劣竟童心,狂写丹青在茂林。
若有神通当应赌,如无智计各遭侵。
沟通天地降熊力,汇聚风云镇虎吟。
身与巫山皆自在,何须炉火试真金。
楚襄王闻言微微皱眉,宋玉也是一怔,不知这熊山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熊山君向一边踱了两步,兽群就颠了两颠,只见它拔起一棵树在地上的泥里划了两下,笑道:“可曾见过?”
楚襄王二人顿时明白了。孩童多有憧憬梦想,对贫苦家的孩子来说,一只树杈,一方泥土便是他们的天地,或游戏娱乐,或读书习字,或描绘梦想。哪怕是富贵家的孩子,心情低落时也不免如此一番,画下或写下自己心中所想。
熊山君当然不会写字,它要比的是画画。只是楚襄王实在想不到它会提出这样的比斗,这头熊虽然粗话一口,熊性十足,但抛去这些它却是有着一颗孩童般质朴的心性,这点实在难得。
楚襄王眼中也不禁有了一丝笑意,道:“寡人幼时虽玩得不多,但总应该比你这熊掌要画得好吧。你要和寡人比画什么?”
熊山君笑道:“熊爷和你比画太阳!看谁画得又大又圆又快!”
楚襄王道:“好!寡人就和你比画太阳。只是这地方太小!”
熊山君道:“这有何难!”话音未落,便冲了老远,张着双臂朝一片树撞了过去。不是一棵树,而是一片树,皆是参天之木,欲耸云霄。树一棵都没有断,居然棵棵都是被熊山君撞得连根飞起!刷拉一下足足飞起百来根,远远看去倒像一片飞矢,密密麻麻地砸在旁边的林间,又压塌了不少高木。
拔树如同拔葱!
于是这里又多了一个平整地大坑,纵横足有百丈,用来画太阳倒是足够了。这熊山君若是将这些棵树都撞断了,那倒没什么,偏偏它这一撞如同旱地拔葱一般,将这些树都“拔”了起来,这份巧劲倒也只怕是前无古人了。
楚襄王见状,对这大熊亦有点佩服起来,原以为它只不过一身蛮力,没想到对力道的掌控倒也能如此精妙绝伦。
熊山君似乎不过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它指着堆着的树木道:“这些树都是熊爷的笔,你要用自己拔!”
楚襄王道:“有意思!不过…若以巨木为笔,这地方只怕还是不够。”
熊山君闻言忽然笑得特别开心。
楚襄王毕竟是个极有气度修养的人,倒也不恼,道:“莫非此地也不是作画之地?”
熊山君见楚襄王没什么反应,也就不笑了,道:“不错,你抬头往前看!”
若是早一会儿,抬头看见的定是漆黑的一片密密麻麻地叶子,熊山君将那一堆“葱”拔起后,顿时露出不远方的一片高可通天的青青山壁。
青青的山壁上尽是青青的苔。说是不远,只是看上去不远,因为山壁太高太宽,遮住了半边天来,才显得近在眼前。这上面就是画十个太阳都够了。再画多了,只怕连后羿都射不过来。
楚襄王道:“好地方!”
“熊爷看上的自然是好地方!左边归你,右边归我!”
“怎么个画法?”
“一根木头为一点,不许断,全都要连起来!”
楚襄王顿时全部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一场力的比斗!
力不单单指气力大小,更指对气力的控制和技巧。
一棵将近十丈长的树要在山壁上做一个点,只有一个法子——射出去,钉在里面,而且要钉得很深很紧,若出来了就不算是画了,在“里面”的才算是画。而且不能断,必然点点相连,如此一来,若是力度火候稍稍拿捏不当,便是岩层断裂,山壁坍塌。加之山势本就难测,而且又要比谁画得大,用得树必然要多,气力不济必输;要画得圆,控制力道不足也输;要画得快,更是难上加难。更不能忘记了,这块山壁并不是飞鸟绝迹,猿难攀援,只要有哪怕一丝干扰,都可能由优势变为败局。就算以上都不管,单单将木头钉在里面本身就是件常人难以做到的事。
一切都充满了挑战。
楚襄王只觉得血有些热,遇见有挑战的事情,他也能微微兴奋,只因以他的修为,在这人世间虽不至于无敌,却也寂寞了太久。这场比斗看似幼稚,他却可能会输。
比斗已然开始,但是楚襄王没有动。
熊山君也没有。
他们都在观察山势,这场比斗完全称得上是“一树落错,满盘皆输”。不过如此一来也可见熊山君并没有耍诈,至少它也不曾有把握能在这山壁上挥洒自如。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乌四凤大约只剩屁股上的羽毛没数的时候,熊山君先动了。
熊跑得不及狼快,也不及虎凶,但它此刻一树在手,顿时有了虎狼不及的盖世勇力。
树当然是捋干净了的,无枝无叶。这样的树,巫山遍地都是,再普通不过了,然而此刻到了熊山君的手中,如铁矛如战戟,仿佛立刻有了浴血的神威。
树尖确实带着血,是熊山君掌中划出的,它认为只有这样画出来的太阳图腾才是有光、有热、有灵的!
浴血,便可以燃烧,燃烧的是光和热!仿佛太阳燃烧的也是血一般。
一道尖锐的厉啸声中,熊山君手中的“矛”已投了出去,快得就像闪电轻轻吻了一下疾风,不仅让这沸血的“矛”快得不可思议,更是使它点燃了躁动的空气,焰火腾地爬满了矛身,灼灼地像一条火龙扑入了山壁,在嘶吼声中给山壁留下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点。
所有的点围成一个圆,便是一个熊熊燃烧的太阳。
就连楚襄王也不禁暗叹,这若真正完成,必然是件令人赞叹的艺术品。
就这一两瞬,熊山君已掷出三根树矛,在山壁上烙下了规则匀称的三点。
然而楚襄王只是在一边看着,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熊山君不禁顿住,道:“你难道认输了么?”
楚襄王还是一副气定神闲地模样,道:“不曾!”
熊山君不禁狂笑道:“哈哈哈哈,你若不好意思开口,也没什么!熊爷让你几笔就是了!”语罢竟坐了下来,似乎要等楚襄王先画几笔再说。
楚襄王不禁笑道:“山君何必坐等?你要等寡人,寡人却在等它。”说着指向了圈子内的乌四凤。
“等我?!”乌四凤忽然一阵发懵,等回过神来便不记得屁股上的羽毛数到多少了。
熊山君看着它,眼中要喷出火来,恨不得要活活吞了它才好,却听得它道:“你等这瘸子鸟作甚?!”
楚襄王道:“等它把羽毛数完了,寡人便动手执笔,山君大可先画一步,也好让寡人瞻仰瞻仰山君之风采。”语气依旧淡淡的,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傲然。
这话虽然敬词谦词并用,偏偏是狂妄得厉害。
听在熊山君耳里,更是赤裸裸地侮辱。熊山君闻言霍然立起,狠狠地盯着楚襄王,眸子里已是腥红,好似漫上一层嗜血的藤蔓,忽然咆哮了一声,继而冷笑不止道:“好!很好!!好极了!!!”
满腔的怒火皆尽化作了三个“好”字,熊山君称霸山林,何曾受过这等侮辱!
“此言既出,一会你可莫来求我!”熊山君转身抄起两根树矛,如同掌中飞起了两道青赤色的霹雳,眨眼间便没入山壁。
楚襄王不愠不火,淡淡地对乌四凤道:“你还不数?”
乌四凤怔了怔,道:“方…方才忘记数到哪儿了。”
楚襄王笑道:“从头开始数又何妨。”
乌四凤只觉得楚襄王的笑是那样的可恶,埋头一边数,心中一边暗念道:“哼哼,四爷‘好好’给你数!看你一会儿还笑不笑得出来!”
一旁虎山王闻得楚襄王之狂言,嘿嘿冷笑道:“这人本事虽高,没想到口气却比本事更高!”
狼山侯冷冷道:“这人确实有托大的资格,不过他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虎山王笑道:“他只不该托在这奸猾乌鸦身上,这乌鸦心眼可是小得很。”
狼山侯闻言居然难得笑了起来,咧嘴道:“天黑之前这乌鸦应该能数完。”
虎山王与狼山侯的这几句话乃是用兽语说的,声音虽大,却不怕楚襄王宋玉听见,然而乌四凤一定听得清清楚楚,心照不宣。
熊山君却完全不管这些,它心中燃起的怒火完全倾注到手中的树矛中,然后狠狠发泄在山壁上。
虽然它的手法依旧很准,但是力道中多了一重愤怒的力量,使得每一手都稍稍偏重了一些。直到这样射出十余根,它才发觉山壁上微微裂开了一道缝!这才使其惊觉,慢慢冷静下来,一再调整观察,放慢自己的速度。
即便速度一再放慢,大约盏茶的功夫,先前拔起的树矛已射了个干干净净。山壁上的太阳图也已大致成型。
不过,方才的那一丝冲动使得山势敏感复杂起来,此时熊山君额上已生出许多冷汗,现在每射出一根树矛都要思量许久。
若这般继续下去,它天黑之前都不一定画的完。毕竟一旦裂开便是功亏一篑。
虎山王与狼山侯亦看出些许不妥,不过看向楚襄王后,便放下心来,它们觉得就算是拖到那个时候,楚襄王也只怕才刚刚动“笔”,论进度是怎么也跟不上熊山君的。
楚襄王却一直云淡风轻而立,似乎连乌四凤数没数完也毫不关心。
时间在一声声尖啸中悄然流走,不自觉的已是日暮时分。
山壁上已然多出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太阳,大得几乎可以照亮小半个巫山。
然而此刻熊山君甚觉疲惫,因为它还没有画完,还剩下最后连贯的一笔,迟迟不能落下。
火光映照之下,刚开始的那道微痕已化作一道六丈长的疮疤,醒目地爬在最后一笔的落点上。
熊山君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也许它几百年来留的汗都没有今天这几个时辰的多。
忽然“砰”的一声,它不小心将手中的树捏断了。
过了一会儿,又是“砰”的一声,还是树被捏断了。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熊山君居然一连捏断了九棵握在手中的树矛。
它的耐心正在一点一滴地被消磨掉,但它不能轻易画出这最后一“笔”,稍稍把握不当,整个太阳便会裂成两半。
忽然“呱”的一声,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前一声是乌四凤大叫,却惊得熊山君将手中的树矛再次捏断。
熊山君将手中的断树狠狠往地上一砸,但为了竭力保持冷静,连骂这死鸟的功夫都没有了,却听见乌四凤兴奋道:“四爷我数完啦!一共是三百零三根!”
三百来根羽毛居然数了将近三个时辰,难怪乌四凤要一阵兴奋。
谁知楚襄王不过淡淡一笑,道:“很好。”语罢,步至一棵树前,对熊山君朗声道:“山君还是赶紧动手画了最后一笔吧,不然寡人一动,你可就没机会了。”
熊山君闻言冷哼一声,将头一偏。
楚襄王嘴角微扬,横步上前,刚欲站定,突然闻得一声冷笑。转身看去,只见虎山王道:“可笑啊!可笑!”
楚襄王问道:“何事可笑?”
虎山王冷冷道:“堂堂大法力者为求取胜,竟出言激辱,此等卑劣的激将之法,未免胜之不武!”
楚襄王闻言,横眉笑道:“寡人虽有无心之言,却无存心之意。自当让尔等输得心服口服。”
虎山王只是嘿嘿冷笑,却不作声。它倒要看看楚襄王如何让他们心服口服。
楚襄王继而对熊山君道:“可是左边归我,右边归你?”
熊山君喘着粗气,没好气道:“你自己不会看么?!”
楚襄王笑道:“甚好。”话音才落,将身一转,探出一只手来,凌空一摘,如同风云在握,乾坤逆转。顿时巫山云水之气游龙而来,从天而下,汇于掌中。楚襄王继而收掌于身前,掌上已然蓝光氤氲,幻华流转,幽柔的如一把波澜折起的水刀。
虎山王冷面陡然收束,对狼山侯沉声道:“你可曾感受到任何神念真气波动?”狼山侯面色亦不好看,涩声道:“你既未感受到,我亦不曾!这人已然修炼到一举一动都能勾动天地大势的地步,通达天人合一之境界!”虎山王苦笑道:“此等修为着实可怕。”
只听得楚襄王轻喝一声:“斩。”随之双掌轻叠,划动开来,便如涌起了一簇浪涛,拍打而去,却锋利得似乎能斩断万物。
嗤地一声,其身前两百余根高木应声跃起,皆是齐根斩断。
熊山君见状不禁一呆,它一眼扫去,发现楚襄王这刀斩起的树木之数竟与自己所用之数恰是一般多少,分毫不差。
楚襄王翩然而立,待树木飞起,悠悠吐出一道浊气,飞似白练。白练如霜,那些树木触之便如同冻结一般,纷纷滞在了空中。
虎山王狼山侯两妖对视一眼,齐声惊呼道:“吐气定物!好高明的御气之法!”要知道这些林木皆重达千斤,两百余根便是一般的小山都承受不起,而今襄王竟能凭口吐之浊气将其定于虚空之中,此等御气手段,何等威风!
熊山君早看得目瞪口呆,忽然啐了一口,道:“它奶奶个熊的,老子若学会了这招,还用得着受那瘸子鸟的气么?把它定住,想怎么揍怎么揍!”说着狠狠瞪了乌四凤一眼,看得乌四凤莫名打了个寒噤。
楚襄王抬手一掌,将树群摄拿过来,赫然吟道:“阴阳之气,在天为日月,在地为水火!水阴极而凝霜,霜至阴则履阳!阴极阳生,水中焚炎!”
嗤地一阵连环爆裂声,萦绕在树间的霜气凝晶轰然爆裂出炽热的焚炎之火,瞬息之间便完全蔓延开来,整个树群便如同巨大的火把,要烧得人鲜血都沸腾起来。
火光映照在众妖脸上,现出各式惊愕的表情。虎山王一双虎目中火光摇曳,满是震撼,吃吃道:“这…阴…阳…逆…转…”
传说之中,通晓阴阳逆转之人可逆转生死,穷究极致甚至可以翻天覆地,倒转乾坤!
楚襄王似乎也来了兴致,长啸一声:“尔等看好!”
众妖闻声立时打起精神,谁知啸声陡然转入云霄,却是楚襄王架着火炬凌空而起,没入云端。
忽然眼前一闪,空中倏地划过数百道“流星”,如同骤雨狂泻,遮住大半个天宇,尽数噼啪地绽放在山壁上。
刹那之间,整个黄昏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流星雨而变得更加绚丽多姿。昏黄的斜晖中多了一股梦幻般的金质色彩。
众妖是看得屏息凝神,为这昙花一现的绚烂之美深深震撼住了,哪怕短短一瞬,却让人失神回味良久。众妖竟不约而同地忘了去看烙在山壁上的结果。
一道乌光刷下,现出楚襄王傲立的身姿,他道:“诸位觉得寡人之笔法如何?”
众妖这才回过神来,朝山壁上看去,却齐齐怔住了。
左边山壁上依旧空空如也,右边山壁上依旧是一个熊熊燃烧的太阳。
似乎毫无变化。
然而刚刚的“流星”分明坠落在山壁上了呀!
熊山君忽然眼眦裂开,满脸不可思议,指着山壁嘶声道:“这—这—这!”虎山王与狼山侯连忙顺着熊山君所指看去,亦惊起啸道:“这怎么可能!!”
熊山君的最后一笔已添了上去,完整连贯起来。但是那一笔毫无疑问,是楚襄王执的笔。然而这还不是令虎山王与狼山侯惊骇咂舌的地方。
山壁上的树是被齐根削断的,熊山君的树是连根拔起来的。
竟是楚襄王覆盖着熊山君的笔画重新描画了一遍,而未触动山势分毫。
熊山君颤抖得说不出话来,眼中涌动着复杂的光芒,也不知是敬佩,是赞叹,是不甘还是悲哀。
它长叹口气,喝道:“熊爷我认……”
“且慢!”虎山王忽然出言,上前一步。
熊山君狠狠瞪了它一眼,虎山王却装没看见,对楚襄王道:“阁下功力通玄,让我等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楚襄王淡淡道:“有话便说。”
虎山王哈哈笑道:“然而事先言明,右边归吾兄,左边归阁下。如今图案只有一个,虽为阁下执笔,然而却仍在右边。看来……嘿嘿,纵使阁下画技高超,然而于情于理都要算输的!”
此话一出,就连打算认输的熊山君也不禁眼中一亮,暗自点头。
楚襄王闻言,不禁嘴角微扬,淡然道:“寡人可不曾言此画已完。”
虎山王心中一跳,刚欲出言,却见楚襄王横步上前了几丈。
不知何时,楚襄王的右手已轻抚着领口的瑶花,忽偏过头来望向了巫山最深处,心中暗道:“重重险关在后,这便算是热身吧。”
复看向山壁,楚襄王右手轻轻拍出一掌,很轻很轻的一掌,轻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然而这只白玉般的手上赫然绽起了根根青筋,似乎动用了拔山填海般的气力。
楚襄王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眸子里霍然爆发出刺眼的锋芒,只听得他大喝一声:“扭转乾坤,起!”
整个巫山似乎都为他这一声颤抖起来,整个天空都为之摇晃起来,巫山深处甚至隐隐响起了龙吟阵阵,与之和鸣。
喀嚓不断的声响不绝于耳,本是普通岩层断裂的声音,然而此刻却如天雷滚滚,轰天震地。
天地陡然暗了下来。
楚襄王的手微微颤抖,已然抬起。
而那块高可通天的青青山壁已被他扭断,遮住了夕阳,悬在了空中!众妖呆立在那里,震撼得无以复加。山壁巨大的阴影似乎永恒地镌刻在它们的心中。
楚襄王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手掌有节奏地转动,山壁便随着手掌在空中倒了过来。
轰隆!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山壁稳稳放下,扭断的山底已在顶上,如同高台,而太阳图案自然已待在左边,静静燃烧着,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跟它毫无干系。
众妖石化,此刻林子里静得吓人。
楚襄王探出微微颤抖的手,依旧攀上领口,摩挲着冰凉的瑶花。四下无风,他的衣袍却猎猎作响。瑟瑟发抖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墨色的影子像是孤独的夜色,将他的身形裁剪得如同悬峰一样伟岸,却又有着石碑般亘古长存的厚重感。
这是一种可以令周围一切都变得渺小的大势。刹那间,他整个人与这天、与这地紧紧重叠,如同这天地生成时镌刻下的一道沧桑。似乎他本来就该是这方天地的人,却又不该出现在这世上。就好像是梦幻一般不真实的感觉。
他要解开这个梦。
所以,他来了。
于是苍穹摇晃,青山倒转,夕阳瑟瑟,万兽畏服。
宋玉凝视着襄王孤傲的背影,不禁轻声歌叹:“风云已在握兮,如沧浪之扫尘寰。阴阳皆可逆兮,叹乾坤已入我关。”
良久,楚襄王问众妖道:“如此可心服口服邪?”
虎山王等妖面面相觑,呐呐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唯有熊山君一阵大笑,它笑道:“怎能不服!大大的心服口服!你若不信,熊爷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说着狠拍了拍胸口。
楚襄王哈哈一笑,道:“哈哈,山君果然爽快,掏心大可不必。只是不知下一场是哪位应赌?是何比试?”
虎山王毕竟乃一方妖王,神色已恢复常态,呵呵笑道:“阁下真是让我等山野之妖大开眼界,在下不才,愿赌第二场。”
虎山王口上不说,心中已然服气,先前自称“本尊”,如今已变为“在下”,其中变化皆心知肚明,只是服气并不代表服输。
它深深明白,恰逢天界老祖下凡的关节突然出现如此高人,这绝不是巧合。虽不知道此人来意,毕竟属擅自闯入,尽力相阻总是没错的。
想到自己要比试的题目,虎山王不禁会心一笑。
楚襄王亦不禁莞尔,道:“虎王莫非还要学山君卖个关子?”
虎山王道:“阁下莫急。我且让我三弟一助。”语罢看向狼山侯。
谁知狼山侯早已消失在原地,瞬息之后方化作一道青练而回。而楚襄王方才斩出的那片空地上已然多了一方棋盘。
楚襄王不禁点头。瞬息之间,将残留树墩纷纷刨尽,并刻画出如此整齐的棋盘,狼山侯的速度当真无愧先锋之名。
楚襄王道:“三位果真是风雅之士,此局弈棋,甚合寡人之意。”
谁知一直没有插科打诨的乌四凤忽然蹦出一句:“呱,这三个家伙还不是为了讨好老祖,从头到脚的附庸风雅,叫乌四爷我看了都闹心!”这家伙待在圈子里,还真摆出一副大爷相,看都不看三妖一眼,只自顾拨弄着羽毛,自然更不将它们放在心上。
它心中明白得很,有楚襄王这样一尊大能在身边,三妖根本不敢放肆,尤其是经过刚刚拔山的一幕,它愈发得坚定起来。
眼前的人绝对不在老祖之下,甚至要胜过些许。
“更重要的是他看上去比老祖好说话。”乌四风如是想着。
虎山王面色一僵,寒声道:“哼!总比你献丑却滚得远远的下场要好。”
乌四凤嗤笑道:“蛮兽就是蛮兽,四爷是大智若愚,岂是你们几个匹妖能懂的!四爷吼了一嗓子好歹还学了个遁术,你们跪了半天,却连老祖的屁都没吃到一个。”
“你!你!气煞我也!”饶是虎山王也不禁气得七窍生烟,而狼山侯一旁并不作声,眼神却是说不出的阴寒。
只是他们都不敢动,楚襄王在前,它们怎敢越雷池半步?通天彻地的威势只怕在它们心中再难磨灭。
然而最该暴跳如雷的熊山君居然并不生气,反而若有所思,不住点起头来,心中暗想:“没想到平时这瘸子鸟说话狗屁不通,没想到今天说的话这么有道理!下次老子也去吼一嗓子看看……”
楚襄王看了看天色,约莫已快至戌时,不好再拖,便道:“争执百无益处,棋局可否开始?”
虎山王这才冷静下来,道:“也好。阁下欲执白还是执黑?”
楚襄王笑道:“寡人着黑,虎王色白。岂不明了?”
虎山王不禁得意,暗想:“正是要你此番言语。你还是中计了。”当下说道:“哈哈,阁下谦让之风,使我等心折不已,在下便执白先走,却之不恭了。”
楚襄王道:“不知棋子为何。”
虎山王狡黠一笑,悠悠向兽群吼了几声。
兽群涌动了一阵,忽然分了开来,幽幽步出一群白老虎,大约两百来只,虎步迈出,逼得众兽群都退避三分。
过了好半会儿才从另一端挤出一只只黑色山猫来,熙熙攘攘挤成一团,看上去数量比老虎少了许多,不少山猫更是感受到白老虎眼中的寒意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起来。
如此看来,黑棋完全溃不成军,根本不可能杀赢白棋。
楚襄王眼神一冷,道:“有趣。”
虎山王感受到楚襄王语中的寒意,自知耍诈,不禁心中发紧,干笑道:“呵…呵。那在下便落子了。”
楚襄王淡淡道:“请便。”
虎山王心中着实紧张,一边暗骂自己做得太过,惹恼了这尊大神可要命;一边又不禁得意自己用计成功,此人虽不满,所幸还不会自降身价向自己动手。
山猫怎么可能杀得过老虎?此局若无变数,它已是赢定了。
思前想后,虎山王还是觉得不能太过分,须得让一让,执白先手的优势倒显得不怎么重要了,于是它沉声道:“天元。”
“我让你先手,你总不好再发作了吧。”虎山王如是想着。
常言得意忘形,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虎山王此举正是犯了个致命错误:它忘了它的对手是楚襄王,它更忘了它有什么资格能让楚襄王先?
虎山王语罢,一只白老虎昂首挺胸而出,欲走到天元之位。
然而楚襄王冷哼了一声。天际便聚起了雨云,打下一道霹雳,震得那只才刚踏上棋盘边缘的白老虎猛然跪下,哀嚎不止。虎山王不禁发怒,怒目而视,触到楚襄王的眼睛,却倒抽了一口凉气。
它在楚襄王的瞳孔中赫然看到了孤立无援、噤若寒蝉的自己。虽然只是投影,但毫无感情的眼神中浓烈着冰冷的杀机,如同六月艳阳天里陡然刮起的刺骨寒风,单是想想都会不寒而栗。
楚襄王笑了,眼中的寒意更增,虎山王只觉得瞳孔中的自己都快窒息了,连忙躲闪,不敢再看。众妖亦一片死寂,赤裸裸地杀意似乎将这方天地凝成了冰点,万物都被冻结起来。
楚襄王淡淡道:“这世上能让寡人先者,一手之数尔。”
虎山王一窒,不觉已是胆颤心惊,汗如雨下。
楚襄王笑道:“你区区山野虎王,何德何能竟敢让寡人先?”
虎山王的手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它又见到了这个笑容,让它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虎山王连忙擦着额头的汗,颤声道:“这…这…这个…在下,额…在下还未落定,可…可否悔子?”它吁了口气,憋着吃奶的劲总算是把这句话给说完了。
楚襄王淡笑道:“举棋便已无悔,寡人岂是随意之人!”
虎山王哑口无言,张嘴硬是说不出话来,这让它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虎山王肠子都快悔青了,自己得意忘形非要让什么先呢?
楚襄王盯着虎山王道:“虎王不肯落子,却置寡人于何地?”
虎山王哪里敢去看襄王的眼睛,忽然无奈长叹一声,道:“正所谓‘一招落错满盘皆输’,在下认输了!”声音说不出的苦涩,却隐隐多了一份轻松。众妖也不禁舒了口气,虎王既然认输,它们自然也不用再在襄王的气势中挣扎不堪了。
楚襄王虽是以势逼迫,然虎山王耍诈在先,后又得意忘形,自知理亏,倒也不觉得楚襄王恃强凌弱。更何况在妖兽眼中,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技不如人,力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此番众妖真真切实地感受到了楚襄王的气势,敬畏异常。
熊山君更看痴了,心道:“它奶奶个熊的,什么时候老子也能这么威风!”
这时,楚襄王看向沉默的狼山侯道:“第三局是何比试?”
谁知狼山侯亮了亮断指,苦笑道:“我曾以我这三指可削断山头为傲,然而与阁下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哂。再者你我已交锋一次,我指已断,岂有不认输之理。”
楚襄王点点头,道:“甚好。”也不拖沓,当即便要越过三妖,步入巫山深处。
谁知乌四凤忽然扑着翅膀蹦了起来,叫道:“呱!呱!呱!慢着,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