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千古人来人往,百年山后山前。万般无际渡江天。啸吟兼沐雨,饮马亦投钱。
道是浮生如旅,难逢好梦成眠。明朝散发向谁边。风吹空竹里,花落自流间。
人间如逆旅,转瞬是千年。
经冬未销的雪,终于在今春第一缕春风中,冰澌溶泄。两岸青山,排闼如竖立的手掌,却抚不平长江水千年的皱纹。冰消雪释,化不开的是滚滚浓愁。悠悠千古,似水东流。
江面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只画舸。江风虽寒,船头却顶风立着一名冠浩然巾、披逍遥氅的蓝衣儒生,临风赏景,气度不凡。只见他神色沉凝,面容不展,冷风之中,环扫不动长逝的山河,长叹一声,吐气成篇:
“昔哉有秦嬴,长眈天下土。始皇死沙丘,骊山杂风雨。
刘项竞争雄,大风传汉武。朝夕改洛阳,光武亦成腐。
曹魏兼孙吴,残喘鼎西蜀。两晋纵有承,五胡何乱舞。
南北并开皇,盛世归唐主。神器崩十分,一统由太祖。
今哉饱学士,惟晓吟哦苦。明朝自兴亡,指点复白骨。”
声调铿然,字句沧桑,那儒生一气吟毕,悠悠之声回荡峡间,久久不散。
“我大宋正是鼎盛之时,何在兄何必如此悲叹,我等此次前往京都应试,有些事还是慎言的好。”门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拨开,船舱内步出一名身材高大的黄衫秀士,皱眉说道。
那立在船头的儒生刚回过头来,还不及说话,却闻得船舱内复有人笑道:“承晖兄此言差矣。我们读圣贤书的,修齐治平早已烙在骨子里,偶尔发发讽咏之意,又有何不可?纵惹了祸又怎地?太祖早有令,不杀文臣,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黄衫秀士眉头皱得更紧,却伸手替船内人拨开帘子,只见一名面容白净的白衣书生笑嘻嘻地大步而出。然而步子还没落稳当,船内又传来一声大笑。
“倚商兄,太祖说的是不杀文臣,可不是不杀文人。你今儿个还没中进士呢,可别高兴得太早咯。”
白衣书生闻言不禁有些着恼,便道:“补存兄你这话可说得太晦气了,你我均是古今书院的高才。如今进京应试,不说十拿九稳,纵使天下英才云集,七八分把握还是有的。可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只见一名瘦弱的青衣文士步出船舱,接着道:“可不是要灭你的威风,单论文采,小弟虽然不及你,可你也不及二位兄长不是。”那白衣书生闻言不禁瞪眼耸鼻,旋即摇头叹气,大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
立在船头的蓝衣儒生姓秦,单名一个游,表字何在;先出来的黄衫秀士则姓汉,名扶桑,表字承晖;那白衣书生姓魏,名陶朱,表字倚商;而最后那青衣文士姓唐名拾,表字补存。四人俱是中举的士子,书院的高才,此番结伴前往汴京参加春闱,乘船渡江,顺路玩赏一番三峡风物。
秦何在眼见魏倚商与唐补存二人有些争执,于是叹道:“纵明朝应试,登天子殿,得见龙颜,继而进士及第,官高禄厚,封妻荫子,也不过是重蹈前人的辙子。这世上哪有不亡的朝廷,不死的皇帝。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分分合合,又有谁能预料。唯有青山依旧,日月不换,流水长东。有时候我还真羡慕那些个隐士高人,好山好水可都让他们给占了。昔年扶摇子陈抟一局棋从太祖手中赢了一座华山,当真奇人也。传说他早已得道成仙,说不得何时我要去寻访一二。”
汉承晖不禁摇头道:“何在兄且莫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你方才也说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不亡的人物,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为春闱养神定气,我知何在兄志不在荣华富贵,可一旦高中,也能弘毅己身,光宗耀祖。”
秦何在微微点头,复转头看向江面,面上神色似仍沉浸在不动的青山和长流的江水中,也不知汉承晖一番话听进去几分。
魏倚商看着此情此景,回忆秦何在先前所吟,复想起唐补存言他文采不及秦汉二人,不禁一股文人相轻的气冲上肺腑,脑筋一转,于是上前道:“今我四子临江赏景,不如各填《临江仙》一首如何?若日后我四人均及第,复论此时,便也是一桩雅事佳话。”
其余三人闻言俱是点头称是。
此时江风纵荡,四周寒烟空濛,环顾高峡幽水,隐隐见白雪青松。低处风过,抚江成吟,高处风来,摆树如舞。恍惚处,飘渺间,似真有仙人降临,风马霓衣,浅唱低舞。四人一时看得痴了,诗兴如潮水般涌来。
魏倚商出此提议,多少有些成竹在胸的,眼看这巫峡瑰景美如仙境,几乎瞬间成篇,不由得挽袖微步,闭目游吟:
“萧瑟登山临水,嗟哉暮雨朝云。天涯怅望楚宫门。细腰何处舞?单掌此生魂。
料得杜郎好梦,堪羞宋玉丰神。人间落魄觅芳尘。甘心吴浪子,为悼楚宫人。”
唐补存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折扇,轻摇踱步,笑道:“巧了,愚弟也是用得小山格。”继而吟道:
“谁把屈平旧恨,换了客子行吟。楚云巫树任风侵。沧浪东去水,起落任如今。
人道苍梧怨慕,化成白芷衣襟。阳台高赋少余音。襄王空有梦,神女自无心。”
这两人平日里就好斗嘴争锋,不想词中也是如此。想来是对对方行文的路数再熟悉不过,唐补存料到魏倚商要咏风流韵事,果不其然,于是便讽其一厢情愿,悠悠吟毕,看向尚在韵神的秦汉二人。
汉承晖淡淡一笑,道:“这倒不巧,我素来不喜小山格,用的是东坡调。”于是负手高吟:
“鹤唳猿啼不堪听,重峦上有青冥。扶摇此去倚神京。手无三尺剑,身有六钧名。
雾重山高疑失路,长驱自复天明。扬帆所济渡苍生。临江仙莫见,高唱御街行。”
魏唐二人听得汉承晖所吟,只觉抱负意气风发而起,不禁感到自家词格小气,未免有些自惭,却更期待秦何在要做出何等的词来。
秦何在从始至终都在看山看水,此时闻得三人吟毕,斟酌片刻,方道:“吾便次承晖兄韵,聊写心情。”于是吟道:
“深广北冥风万里,大鹏欲徙南冥。人间依旧换天京。樊笼非我意,浅唱剩浮名。
久在江湖惊浪涌,风波何处分明。薄冰踏尽是平生。千秋终易逝,不变是行行。”
此篇次韵汉承晖所填,故而其感受最深。韵同而意在他处,汉承晖不禁心中叹道:“何在兄身在船上,恐怕魂儿早已去了山中。奈何大好的才华抱负,难道真只能‘道不同不相为谋’么?”
秦何在将将吟毕,众人还不及开口相互品评,忽闻得江面上、淡雾中传来一道沧桑悠远的歌声,歌曰:
“自古人间长有恨,不明终始太无常。
天开何处谁知道,地覆何时亦未详。
只觉青丝忽胜雪,如悲白露渐成霜。
书生纵尽千年事,还是情仇与兴亡。”
四人心道:“诗虽不甚谐律,但自有一番风味。”顿觉这人歌中似有所指,不禁想去探个究竟。连忙招呼船家移桨,循着歌声游去。行了不过一二里水路,歌声断了。四人正着急间,忽闻到一股馥郁的酒香,忙催促船家快些。又行了三四里,画舸冲开淡雾薄烟,驶到开阔处,赫然发现前方一叶小舟上,一名披蓑戴笠、衣衫褴褛的老渔夫正在船头煮酒。
待驶近了些,秦何在遥遥呼问道:“老人家,方才此处可有人吟诗?”
老渔夫添了添火,笑道:“此处也无他人,是老汉胡乱诌了几句,不想惊扰了几位相公,惭愧惭愧。”四人不禁大感惊异,只觉得这位渔夫恐怕是位隐居的高人。
此时渔火正好,酒香浓烈,四人不过嗅了嗅鼻子,已有了三分醉意,不禁馋虫大动。那魏倚商家财甚厚,本以为世上什么美酒没有尝过,却不想这山野间还有此等好酒,于是笑道:“老人家,此间风浪大,你船小不稳,恐走了火。不如上我们的船来,细细煮可好?”其余三人闻言,立时心照不宣,亦是如此央请。
老渔夫嘿嘿笑道:“几位相公馋老汉的酒,直说便是,老汉可不是小心眼的人。嘿嘿,只怕几位相公知道老汉煮的是什么酒后,不肯喝了哟。”
唐补存毕竟年少气盛,嘿然道:“本少爷什么好酒没喝过,又有什么好酒不敢喝?难不成这酒是用人心肝熬的不成?”
“老汉的酒虽然不是用人心肝熬成的,却能熬人心肝。”老渔夫嗅了嗅酒味儿,陶醉得点了点头。这细微动作,看得画舸上的几位士子也是酒虫翻腾,恨不得立马和老渔夫换了船,再三催促船家移船相近。
怕画舸移得太近,浪起逼翻了渔夫的小船,直停在两三丈远处。秦何在蹲下问道:“老人家,你这到底是什么酒?”
老渔夫笑道:“老汉煮的是黄粱酒。”
那三人闻言不由得退了一步。对读书人来说,这黄粱可是鼎鼎大名。相传唐时纯阳真人吕洞宾便是黄粱一梦,得道成仙。此酒若真如传说的那样,倒也是个机缘。只是如今几人即将应试春闱,正是壮志拳拳的时候,一腔抱负尚未施展,怎肯甘心退隐?是故乍听之下倒还真有些发憷,不敢任之入喉。正所谓另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然而秦何在眼神却炯炯发亮,直呼道:“正是口渴,想问老人家讨点酒水喝。”
汉承晖连忙止住秦何在,急道:“何在兄!山野之地,莫乱饮生人之酒,小心为上。”魏唐二人亦点头称是。
老渔夫眼见四人神情表现各异,多是畏葸不前的姿态,也不放在心上,似见得多了。自顾自地煮酒,笑道:“老汉冒昧,还不知几位相公姓字如何?”
“愚生秦何在。”
“在下汉承晖。”
“小可魏倚商。”
“鄙人唐补存。”
老渔夫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想几位姓字通灵,人却不大清醒,也随了那红尘众,徒自飘零。既然秦何在、汉成灰、魏已殇、唐不存,如何还看不透这滚滚红尘土、天地造化门?千古的英雄豪杰虽然都不在了,但谁还怕一碗酒便丢了魂么?嘿嘿,老汉初闻得几位作那《临江仙》,当下也有两阕,且听我吟来。”语毕赤手提壶,长身而立,沧桑意生,躁动心灭,只听得他吟道:
“烟雨寒江应独钓,往来莫叹津迷。红尘底事总相疑?得鱼无数载,筌网有谁知。
长卧孤篷吹薜荔,笑看鹰狠鱼痴。蓑衣一挂洗心机。黄粱三碗酒,两局烂柯棋。”
四人只觉这老渔夫词味超然,大有神仙气。正回味间,忽闻得右岸林间传来一声长啸,清矍雅瘦,不作魏晋以下想。复有高吟声从林间传来,如何吟道?
“一啸深林惊虎豹,不惭世上豪英。丁丁斧落砍浮名。参天无不倒,唯有暮山青。
此命如柴终遇火,烧来灰重烟轻。哭生哭死亦无情。点张冥白纸,起个土坟茔。”
赫然也是首《临江仙》。
四人只觉此词意境迥翻,比起先前渔夫所吟,神仙气被冲淡了不少,却多了几份佛家的譬喻意。大有话糙理不糙之感。吟声由远及近,四人定睛望去,只见岸边林中走出一名身材魁梧、荷柴执斧的中年樵夫,立在江边,遥遥对着老渔夫喝道:“道兄,你这好酒的妙处凡人识不得,勿要徒费唇舌。也只有洒家是你棋逢的对手,酒遇的知己。来来来,咱俩喝一碗,可千万别让那些子俗不可耐的家伙糟蹋了好东西。”
除了秦何在的那三人闻得那山野樵夫出口无状,狂气十足,本有些恼怒,正欲骂回去,却张了嘴,合不上,出不了声,一个个惊得跌坐在船头。秦何在亦是吃了一吓。
只见那樵夫径直步上江面,凌波冯虚而来,只三两步,便步至渔夫的船前,也不上船,立在江面上,当真恍若河伯水神一般。忽然扑通一声水响,竟是那船家太过害怕,弃船跳水逃了。几人暗自叫苦。秦何在壮着胆子,拱手礼道:“不知仙长降临,多有得罪。敢问尊姓大名?神祇何处?”
樵夫嘿嘿笑道:“你们是进京赶考的墨客,我们是依山傍水的散修,本是两不相干的营生,不过萍水相逢罢了。你等见洒家显露了神通,便低声下气,彬彬有礼;老渔夫不动声色,你等便不问姓名。嘿,这红尘中多少人啊,肉眼凡胎,虚伪之极。”
秦何在等人闻言,均是面有惭色。
老渔夫开口道:“无妨无妨。相聚总有个缘法,正好黄粱酒煮好,来来来,喝一碗再说。”语罢从篷内取出三个碗来,满上。
黄粱生天地,一碗倒乾坤。
船上四人见“神仙们”似无恶意,顿觉机缘来了,纷纷要求要喝上一碗。
樵夫接过一碗黄粱酒,端在嘴边,冷笑不止。
那老渔夫摇了摇头道:“老汉先前便说过了,‘黄粱三碗酒,两局烂柯棋’。酒只有三碗,老汉和老友各一碗,便只剩了一碗了。”
四人闻言不禁对视了一眼。
老渔夫却是个目善心慈的真人,笑道:“老汉本不欲现身,只是忽闻得有人吟‘千秋终易逝,不变是行行’时,目光有所停留,复察此人根骨奇秀,便生了点化的心思。还请小友自行上船罢。”
秦何在闻言不禁有些激动,其余三人则若有所失。秦何在正欲起身,却面有难色。樵夫顿时不豫了,喝道:“怎么婆婆妈妈的。”秦何在忙道:“不敢不敢,只是我这一去,三位同门失了船家当如何自处?故有所迟疑。”老渔夫不禁面露欣赏,笑道:“无妨无妨,去汴京不过一阵风的事,你且宽心。来,坐我身旁。”
此时两船相隔三丈余,放在平时,秦何在肯定两脚打颤。然而老渔夫的声音有种令人安宁的魔力,秦何在想也不想地跳了下来,眼看要落入水中,竟然如履平地,又惊又喜之余,小心翼翼地步至渔夫船头,躬身一礼,复被老渔夫牵着挨着坐了。
画舸上的三人满是羡艳满是惆怅。
老渔夫对着那三人说道:“一风摇落无数花,半入红尘半天涯。人各有命,惟安其本。老汉预祝几位高中。”语罢摘下斗笠,轻轻一扇,那画舸便被吹得无影无踪。
秦何在震惊莫名,道:“仙长这是?”
老渔夫笑道:“想必此刻已入黄河,快到汴京了。”语罢,端起一碗酒,递给了秦何在。
秦何在闻着仿佛要钻到肺腑里的酒香,只觉浑身毛孔都是张开的,当时就醉了,二话不说,一口闷下,旋即软倒在船上,呼呼大睡起来。
“小子也是好运,黄粱通神酒这等筑基神物可不是谁都能喝到的。”那樵夫嘿嘿一笑,端着酒仰头一口闷了,毕时面上赤红,神采丰然,赞道:“真是好酒。百余年不见,道兄这酒可是越来越醇了。”
老渔夫叹道:“百年转瞬已成空,浊酒叹重逢。便是我等仙道中人,又有几个百年呢?”
樵夫亦是神色凝重,道:“道兄天劫还有多少时日?”
老渔夫叹道:“恐怕就在二十年内了。不然老道何必急着找个传人。”
樵夫不禁面露悲色,亦叹道:“大道渺渺,仙缘难续。上古以来,我等修士本无长生法,空有不朽心。人间百年,本也寻常易过。然而自上次大劫以来,秦汉以后,天界降台,长生有路,引渡飞升,不成朽骨。故能解限除缚,寿元大增。只是登仙台难上,九重劫无情。修为一到,若非登仙白日飞霞客,便是滞留人间作劫灰。细细算来,吾应劫之日恐亦不超百年了。咦?等等,道兄为何只剩二十年了?!”
老渔夫忽然正襟危坐,在周围布下法界,隔绝消息,正色道:“老道不惜损耗寿元,曾有演算,算到登仙台近日便会降临于巫山界内。此事知晓之人极少,你我可抢得先机。”
樵夫不禁又惊又喜,道:“此话当真?”然而顿住,复是皱眉叹道:“登仙台每番只引渡一人飞升,小弟虽无二心,但道兄何必告诉我?”
老渔夫叹道:“老道本快衰朽,如今又觅得传人,万一此番力有未逮,难以登台,也不希望将来你和我一样,身死道消,作那层层劫灰中的一抔。”
饶是樵夫这等修道有成,道心久不起波澜的人物,闻言亦大为感动,放下斧子,除了柴木,躬身稳稳当当一礼。
老渔夫邀他上船,对他道:“且听老道道来……”语毕,渔火散,雾空濛。
正所谓山中无甲子,当秦何在扶着头醒来时,已经是第九天夜里。四周皆黯,唯有草帘外火光依稀,秦何在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出乌篷,是时清宵无云,淡月疏星,岸边芦苇荡的空地里,老渔夫寂寞孤独的背影在渔火的映照下,格外萧索。
“仙长!”秦何在快步趋至岸上,郑重下拜。
“为何还不改口?”老渔夫淡淡笑道。
秦何在愣了一愣,忽然生出狂喜,可马上又面露难色。
“嗯?”老渔夫背后似长了眼睛,清晰地把握到秦何在一切细微的表情变化。
“小…徒儿惭愧,竟不知师尊名号,不敢出言,望师尊勿怪。”秦何在复是一拜。
老渔夫哈哈大笑,格外开心,道:“也是为师疏忽,你一口闷了黄粱通神酒,大睡了九天,许多事确实还来不及交待于你。老道顾春秋,道号黄粱子。你便是我黄粱道法的唯一传人。”
秦何在闻得自己大睡了九天,先是大惊,复闻得师尊名号,暗暗记下,后闻得自己乃是黄粱道法的唯一传人,不禁有些窃喜。
黄粱子转过身来,细细打量了秦何在一眼,笑道:“黄粱通神酒,可助人梦中悟道,喝过为师此酒的人也不在少数,多是大梦一瞬而后觉、春秋一念而复醒,唯有你竟一梦九天,着实让为师惊异。徒儿在梦中可有所悟?”
秦何在忽然沉吟起来,叹道:“此梦着实太过离奇。难以置信。”黄粱子眼睛一亮,道:“且与为师说说看。”秦何在反复斟酌,这才吟道:“混沌生生道未生,无极难解炁交征。天开地辟阴阳起,浊降清升造化成。帝释无情刍狗瞰,修罗大怒法身横。相争十万八千载,一笔缘由待我呈……”于是盘古开天、神魔二念、佛祖传道、不周根断、女娲补天、伏羲立誓等开天诸事一一道来。
黄粱子起初闻其开口已觉不凡,随后越听越惊异,待到秦何在说到“谁能乱中定八荒,一魂一剑一君王”时,竟激动得霍然立起,吓得秦何在止住言语,不知所措。
只听得黄粱子颤声道:“徒儿当真大机缘啊。”黄粱通神酒之所以被称为筑基神物,便在于它和寻常筑基物不同,并非作用于肉身,而是直接激发一个人的道根。寻常用于器,此物则用于道。秦何在一梦回溯开天事,岂非先天成道根?怪不得黄粱子如此失态。
秦何在尚一头雾水,黄粱子忽复端坐,肃然道:“徒儿,为师时日已不多,天幸有徒如你,今夜为师便引你入道,接下来为师所说的你都要牢牢记住。”秦何在虽悲讶于师尊寿竭之难,但见师尊如此郑重,不敢多生杂念,连忙端坐点头称是。
黄粱子点点头,缓缓道:“开天诸事,为师不过是一知半解,甚至不如徒儿梦中所及之万一。但为师还是不得不从此处说起。”秦何在点点头。黄粱子于是接着道:“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于是天地分三界,乾坤有界尊。天界奉神主,人界有人皇,地界归魔尊。想必这三者身份,你心中已然知晓。”秦何在复点点头。黄粱子复道:“相传天地两界水火不容,我人界夹在其中,有旦夕倾覆之危,天崩地裂之险。故而修行法传,为的便是能掌握人自己的命运。天地两界如何修法,为师并不知晓。但我等修行,三界法虽不同,然而道根毕竟归一,修到高深处想必皆是大同小异。若单论人间法,为师讲‘纵横’二字。”
秦何在只觉一扇崭新的大门即将为他打开,心神早已沉浸在其中,不禁发问:“何谓‘纵横’?”
黄粱子笑道:“纵即在一个衍,横落在一个类。”秦何在心中顿时洞明,道:“前者论修行之衍变?后者讲修行之类别?”黄粱子不禁赞叹弟子聪慧,道:“徒儿好悟性,便是如此。为师便先讲讲修行之类别。”秦何在恍惚间似回到了最初在今古书院读书的那段时光,对老师之传授无比渴望。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有三才天地人,天有三光日月星,地有三灵山河谷,人有三元精气神。故而人间法有千万种,俱是三元道中成。我辈修士无非修的是精气神。”
秦何在兴致大生,忙问道:“精气神如何修法?”
黄粱子道:“若修精者先卧虎,血气接天转狼烟。一朝小成得天铸,九州金阙起苍巅。修精者亦称体修,入门者增养体魄,固本培元,锻炼筋骨,得龙虎力,称卧虎境;旋即血气充盈,破体接天,状若烽火,跨海凌空,称狼烟境;尔后战体初成,无缺斗力,天造地设,移山填海,称天铸境;最后肉身不朽,金身不坏,九州为席,山岳同质,称金阙境,亦名九州起金阙。”
秦何在本质上毕竟是个远鬼神的儒生,虽不甚理解,但也细细记下卧虎、狼烟、天铸、金阙等境界说法。
黄粱子复道:“若修气者初云起,纵横万里气冲霄。一点浩然随天地,青天紫府任逍遥。修气者亦称气修、炼气士。入门者经脉通畅,气运周天,不待风生,自可云起,称云起境;继而内养丹田,外动八荒,御气万里,上天入地,称冲霄境;再者天地流形,沛如江河,点滴气息,万里长风,称浩然境;最后青天不缚,丹成紫府,一气万法,吐纳乾坤,称紫府境,亦名青天筑紫府。”秦何在亦一一记下。
“若修神者应明意,神光内在便通幽。无量沧波生藏海,若见灵台自无忧。修神者亦称灵修,入门者弹指入定,贯注精神,明光宝照,内视道心,称明意境;随后神光内敛,泥宫深广,驱神驭灵,幽邃得见,称通幽境;于是灵渊初辟,高深莫测,万念如波,动辄横流,称藏海境;最后灵结跃海,红尘不堕,万念不染,三世可知,称灵台境,亦名海上升灵台。”
秦何在听得无比神往,黄粱子微微一笑道:“为师修的便是灵台法,名为《黄粱梦神经》,如今已处在灵台境后期。”
秦何在惊道:“那师尊岂不是已在此界巅峰?”
黄粱子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此中缘由说不得便要讲讲此界修行之衍变了。”秦何在礼道:“还请师尊解惑。”
黄粱子叹道:“上古传承至今,大体一脉相承,只是有一劫一变。战国末年修罗劫,秦汉一统长生变。上古修士虽然也是修的精气神三元,然而称呼却是武之魂魄,气之魂魄,灵之魂魄。这且不提。只是上古修士的境界却并不止步于金阙紫府灵台,在那之上还有一个五天地境!”
秦何在不禁疑惑道:“那为何如今没有?”
黄粱子叹道:“上古修士修为虽惊天动地,远超当世,但受寿元所限,说到底,始终还是个彻彻底底的人罢了。而且战国末年,修罗劫难,上古修士多在那一役中身陨了。人间修行界亦是衰残之状。随后秦汉一统,天界有变,许凡人飞升天界,得享长生,普增寿元。却下了层层限制,一旦修到金阙紫府灵台这三境,便只能选择登仙羽化,或者自渡天劫。”
“登仙羽化如何?自渡天劫如何?”
“登仙羽化需机缘,登仙台上觅长生。自渡天劫为死路,千年道行一劫灰。传说天界长生变后,只有渡过天劫才能达到天地境。然而此等人物,虽有传闻,但为师至今一个也没见过。到今时今日,那无情雷罚下的劫灰只怕已高如山阿了。”
秦何在想到师尊曾言时日无多,不禁大为焦急道:“莫非师尊天劫快到了?”
黄粱子晚年得徒挂念,不禁大是快慰,悲意陡减,笑道:“无妨无妨,太史公曾言:‘人固有一死’,天劫来了又怎么样呢?为师有你传承道统,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秦何在毕竟只是个书生,生死之事临头,怎能轻易释怀,又问道:“那师尊何不登仙台上觅长生?”
黄粱子笑道:“登仙台又哪是那么好上的。自秦汉以来,人间修士如雨后春笋,以致名山俱是参玄客,幽川多居羽化生。机缘不定,万人跂望,难!难!难!”黄粱子说到这儿,见秦何在面有悲戚之色,不禁心中一暖,宽慰他道:“徒儿勿要伤心,登仙台虽难,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可记得当日所见的樵夫?”
秦何在点头道:“自然记得,那是哪位前辈?”
黄粱子道:“那是为师多年好友,乃是当世体修的无双人物,名韩当,道号莽龙生。此番为师邀他前来,正是商议登仙台事。”话音未落,天外一道高声传来,只听得道:“洒家哪是什么无双人物。”只见一道身影如陨石一般轰然砸在江面上,掀起层层巨浪,如同猛龙翻江。浪息波定时,一名樵夫已凌波踏到了岸上。
黄粱子笑道:“何必自谦,除了那几位久不出世的老怪物,这世上还真找不出几个体修能做你的对手。”来人正是莽龙生韩当,黄粱子话音刚落,秦何在连忙上前一礼,叫了声前辈。
莽龙生冲秦何在微微点头,旋即面色沉凝地对黄粱子道:“道兄所言之处,洒家已悄悄探查过了。果真有仙台降临之迹象。只是,洒家在那里还嗅到了极重的妖气。”
黄粱子不禁面色一变,道:“莫非有大妖也盯住了此处?!事不宜迟,我们一同前往。”语罢拉着秦何在,化作一道遁光,飞入夜空中。莽龙生亦一跃而起,踏虚随之而去。
这两人都是修行有成的高人,遁光极快,过处呼星啸月。秦何在是第一次飞在空中,不禁又喜又怕,担忧会不会掉下去,又憧憬着自己何时也能如此。胡思乱想之际,念及师尊方才所授,又想起师尊劫难将至,不由得悲从中来,心中霍然生出某种明悟,不禁叹道:“长生如饵食,天劫为套索。”念毕仰头看向天际,幽邃的夜空中似乎真有一双看遍众生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心念:“帝释无情刍狗瞰。这天当真无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