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明站在窗前,看着夏季的阵雨,在窗外,在房檐上,拍打着。院子里的那株紫薇花在风雨里左右摇摆。雨水一滴滴地打在花瓣上,又一滴滴地从花瓣上滑落。落到地面上,“啪”,溅起水花一朵。
院长与几位师兄走了,没有告诉道明去了哪里,要去干嘛,亦如当初师父离开自己一样。院长与几位师兄,在自己的生命里,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送给自己的,只有在幻境里将近二十年的岁月。
小和尚在想着,自己还算不算是小和尚。是这个世界的道明,还是那个幻境梦里的道明。这一切又会不会也只是一场梦幻。小和尚转身,走到书案前,在纸上写下:“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哎”,小和尚重重的叹了口气,在落款处写了一句“阿弥陀佛”。忘不了幻境里的十来年,那个喜欢叫“道明哥哥”的小表妹;也忘不了这个世间十来年的吃斋念佛。小和尚拿起刚写的诗,放到油灯上。火焰迅速地蔓延,随后便只剩下了片片飞灰,空气里弥漫着点点灰烬的味道与墨香。
小和尚目光散漫,忽然想起了叶倾城,嘴角便抹上了一股浅浅的笑意,对着院子喃喃自语:“还有一年,我还是不等了。”小和尚头上,一根根青丝极速冒了出来,没过多久,便成了长发如瀑。“从现在开始,我便叫做‘花千树’。”小和尚苦笑一句:“师父,这回第子该是知道入世了。至于能不能在出世,第子便不知道了。或许,出不了了吧。”
云开城,依然地繁华无比。街道上的人群如旧的来往,时间隔了三个月,却恍如隔世。花千树换上了一身青裳,手里拿了把折扇,褪去了小和尚的稚嫩与佛气,换上了儒家的书香味。在街上,有点漫无目的地走着,鬼使神差,便来到了叶府。花千树看的一阵出神。本来是来找叶倾城的,临到门口却又踯躅不前。花千树笑了摇头,不知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什么,转身离去。
花千树在云开城找了一处住下,房东是一位大娘,据说儿子在外从商,很少回家。便将房子租了一半出去,给房子添点人气。地方有点偏,房子不大,布置也很简单,仅一床,一桌,一椅,一灯而已。花千树倒也无所谓,涂个清静整洁而已。院子也很小,不过在这云开城中有这样一个小院子,也是不容易,这一点,花千树也不得不叹服自己运气不错。院中有棵梨树,房东说是他儿子出门前手植的。后来儿子一年或几年才回来一次家,今已亭亭如盖矣。花千树如今孑然一身,唯有手里的一根金竹杖,也被自己变成了一支金竹箫。身上刻着一只缠绕游动的蛟龙,活灵活现。从此,算是告别了从前曾经的小和尚,不想再用“道明”这个称号。用身上仅有的一点散碎银子,去城中购置了些许的笔墨纸砚。画了几幅画,写了几首词。打算每天下午,便去当初分别的那个地方卖字画为生。既然没有想好如何去见她,那便留在与她最熟悉的地方,静静地等着当初的约定,如期而至。
运江江畔,一行柳树郁郁葱葱,或长或短的柳枝飘扬在夏季的微风里,阳光透进秋叶的间隙,铺在了长椅上,光斑点点。花千树寻了一处长椅坐下,身旁竖着一字一画。字帖写的是:“春青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为招魂。”落款是“花千树”。画上画的是一位穿着粉红衣裳的女子,在盛开的红梅树下,吹着一只短玉箫。脸上几缕忧愁,又有几分幸福与满足。几片梅花瓣顺着风儿飘下,恰好有一片落在了那女孩对发髻上,却浑然未知。画上写有两行小字:“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夏日的阳光,对一般人来说有点灼热,对花千树来讲,却如东日的阳光一般,和煦,温暖。花千树看着眼前的几许人来人往,也觉得无聊,便拿出金竹箫自顾自地吹奏了起来。似乎现在,能够理解大师兄曲子的意韵了。想爱爱不到,于是其它所有的幸运,对你来说都成了不幸。把自己关在一个小房子里,外面的人进不来,自己也出不去。好歹可以从窗户里看到点点繁华灿烂,可是偏偏又不敢去。每天都能入睡,每一场梦都很甜心,只是每天清晨都会清醒,再把自己关进小屋子里。
“哒哒哒”,“哒哒哒”,竹棒敲打着地面。一位老者,留着半白的山羊胡子,衣服有些破旧,却洗得很干净。唯有一点恐怖的,便是眼珠子只有眼白,背着一个青布包裹,右手拄着竹棒,左手护着自己,小心而又缓慢的走着。走到花千树跟前,停下来,侧过身子,面对着花千树,花千树停下吹奏的曲子,抬头看向老者。老者似乎也能看得到一般,开口询问道:“在你旁边坐下?”花千树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愣了下,便点了点头说:“好。”
那老者住着竹棒走到长椅边上,弯下身来,用手摸索着长椅,然后才侧身慢慢坐下,卸下背上的包裹。边取下外面的青布,边对花千树说:“我是个瞎子,也没有名字,你就叫我瞎子。”
“我还是叫你老伯好了。”花千树朝着老者那边拱了拱手。
“叫我瞎子。”老者又重申了一边,语气颇为硬气,取下青布,里面是把胡琴。瞎子端坐在长椅的三分之一处,后背挺直,身体微微向左斜倾。左手放在弓头与中弓之间,将琴筒放在左腿根部,右手拿着琴弓,“咿咿呀呀”地就拉了起来。
花千树见此,便也不再说话,收起金竹箫。沐浴在阳光下,想着过往,想着以后,偷得浮生半日闲。
太阳,缓缓的向西移动,树的影子,人的影子,也渐渐的向东拉长,拉长,再拉长。夕阳,将白云都涂成了桔黄色,白云又将整个世间都笼上了淡淡的昏黄。桔黄色的暖色调,总给人一种舒适,温馨的感觉。似曾相识的场景,总是很容易勾起过往的思绪。几个月前,也是这般的场景和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下分离的吧。曾经喜欢过,又分离,那便再也见不得有半点相像的东西,万一遇到,这颗心,便又是万劫不复。
花千树看着那夕阳,那江,那树,那人来人往,听着旁边瞎子拉的胡琴曲子,默默地叹了口气,千言万语也不知道向谁去倾述。众里寻她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时说的,便是这样的场景。有时候想见不敢去见,随便的一眼,却能在茫茫人海中发现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那个她。
叶倾城依然是红裳白裙,白晰地脸颊也被这暮色抹的温暖,只是看上去略微有点憔悴。身旁跟了一位白衣男子,是他哥哥叶轻云。花千树在一旁看着。叶倾城手扶着江畔的栏杆,夕阳熏红的半边侧脸,一时间竟微醉地不可方物。似有所感,叶倾城转过身来,看向花千树。花千树忙的把头低了下去,一阵纠结。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去。只留下叶倾城在原地喃喃地说了一句:“那个人,好像有点熟悉。”
叶轻云见了,淡淡的说:“不过是个卖字画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