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尔山,王寂惺和葵公子在兜率堂闲话,门口挂上了厚厚的毡帐,屋内摆了火盆,暖融融的。
王寂惺的腿伤好了许多,济苍先生每日都在为他换药,王仙儿每天都要探视。济苍先生从王寂惺的伤口取出两粒红色的石头,不知为何物,经海潮辨认,竟然是血舍利,于是被海潮郑重收纳供养。济苍先生连连称怪。
兜率堂只有王寂惺和葵公子两人,葵公子说她猜到了送给郭将军的“礼物”会产生什么效果,只要朝廷和三弓山打起来,页尔山便可受益。
王寂惺的思绪飞回到延福州京城,刽子手的鬼头刀尚且滴着亲人的鲜血,朝堂上衣冠楚楚的肉食者微笑着,皇帝刚一动念头,数十个人头落了地……
“你又在想亲人了。”葵公子道。
王寂惺回过神,火盆里的炭火冒出火星,风雪从气窗冲进来,他说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这世人的心,我是看得透透的,不过总有几个是看不明白的。”
“还有你看不明白的人?”
葵公子笑道:“有啊,我又不是神仙!”
“我倒想知道你看不明白哪几个人?”
葵公子道:“第一类是修为极其高深的人,比如断霜道长;第二类是来历不明背景颇深的人,就像阿赖耶大师和木下三郎……”
王寂惺道:“我没有什么修为,来历清清楚楚,背景明明白白,想必都被揣摩得没什么意思了。”
葵公子眨了眨秋水般的眼睛,她将嘴嘟起,饶有兴致地看着王寂惺,笑得十分神秘。
“我只能看透你的阳面,却无法看透你的阴面。”
王寂惺糊涂了,道:“我又不是铜币,哪里有什么阳面阴面?”
葵公子托着如玉的脸蛋,将酒壶从热水里取出,为王寂惺斟上酒,自己也斟上,边饮边说:“万物皆有阴阳,人亦如是,你的阳面很清楚,但是你的阴面却与众不同,这其中包含了太多东西,我看不透。若非阿赖耶点醒,本公子真被你瞒过了眼睛。”
王寂惺自嘲道:“你是说我高深莫测还是说我别有心机?”
葵公子乜斜眼睛,道:“我是说你潜力巨大!”
两人喝酒,谈天说地,这一晚且不顾雄图霸业,恩怨情仇放一边,人生在此一乐,过了难料百变无常。
王寂惺拿铁钳拨了拨火炭,见窗外大雪毫无停顿的意思,突然忧虑起来。
葵公子道:“有什么可蹙眉担心的!”
“气候反常,‘离合风’怕是要失信了。”
“你不就是想见你的薛姑娘么?”
“不知她怎么样了。”
葵公子道:“你还记得在京城酒馆,我说与你的谶语吗?”
王寂惺道:“你是赚我的吧?江湖术士惯用的手段。”
“非也!那可是真话,你的命运早已注定!”
“注定?呵呵,随便吧!”他饮下这口酒,异常苦辣。
葵公子摇头晃脑念道:“王侯将相非我愿,无国无家了俗缘。除魔荡寇靖天下,寂寂惺惺娑罗间。”
王寂惺道:“王侯将相确非我愿,无国无家也应了验,不过这俗缘却还了不得,至于除魔荡寇就像是痴人说梦,寂寂惺惺嘛合了名字,可是现在仍旧是浑浑噩噩不清不楚……”
葵公子道:“本公子看人一向很准,错不了!自我在京城把你寻来,你就该断了俗缘啦,可是你至今还是一蹶不振,不说平定天下,就是给亲人报仇都没办法!你既然想给亲人报仇,想再次见到你的薛姑娘,你就要打起精神,还要看清形势——这世间的敌人不仅有官府,还有妖魔鬼怪,除魔荡寇应该成为你的使命,因为你并非是凡人,最后可是要在娑罗树下成道的啊!”
这话让王寂惺有些吃惊,自己的无所作为、消极低沉绝对不是罹难亲友们想要看到的。幽冥之中有一双双带血的眼睛看着他王寂惺,鸣冤喊屈,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葵公子端着酒杯,挪到王寂惺身边坐了。王寂惺下意识躲避,却被葵公子摁住。他能嗅到葵公子光滑的脖子上透着幽香,能看到葵公子红唇上微微的纹理。
葵公子在王寂惺耳边说道:“王公子,说实话,王侯将相也不是我的本意,况且我是个女人,我不想学武则天,只是在这乱世就想做点痛快的事情,救国救民,驱除黑暗,此功德不可胜量。我倒是愿意做一做龙华盛会上的龙女,永出这世间恶趣,得不退转之法身。兜率君,于意云何?”
“嗯?随喜随喜……”王寂惺对‘兜率君’这个名号一直不太习惯,不过葵公子曾告诉他,名号只是个名号而已。
葵公子为王寂惺倒酒,又将酒杯送到他的唇边,这时,门外有个声音响道:“二位上仙,老僧也讨杯酒喝,如何啊?”
推门进来个老和尚,一头的白雪,慈眉善目的,竟然是法隐。
法隐向二人施礼:“师父,师娘!”
葵公子一下红了脸,骂道:“你这和尚,好没来由,深夜至此,又是陌生面孔,到底是人是妖?”
法隐道:“师娘自有‘他心通’,怎么会看不出来?和尚只是和尚而已。”
王寂惺忙打住,道:“葵,他是法隐和尚,是我的……徒弟,前世的。”
法隐含笑点头。
葵公子道:“王公子,我就说没有看错你,你这位徒弟修为颇深!”
葵公子嘴上称赞,心里却有些埋怨,怪那和尚坏了气氛,打搅了一段难得的“清梦”。
王寂惺尴尬笑道:“大师,你也要喝酒?”
“酒肉穿肠过——”
葵公子抢过话头,插嘴道:“佛祖心中存!是吧?很不错的借口!”
法隐含笑摇头。
王寂惺走到法隐面前,握住他的手,道:“大师请坐,我为你泡茶。”
“善哉善哉!师父莫要忙,徒弟这是给你送礼物来的!请师父和师娘出门观看。”
王寂惺羞惭道:“大师,你叫我师父也就罢了,怎么连着喊别人师娘,切莫再胡言!当心口业!”
“阿弥陀佛!师父师娘不必挂怀,老僧也不挂怀,佛祖也不会挂怀的。”
法隐走到门外,指着雪地里道:“请看。”
只见积雪上横陈着一具人的尸体,仔细看又像是个动物。
王寂惺拨去死尸的覆雪,露出个狰狞狼头,其下身又是人类形状。
“这是……”王寂惺看着法隐。
法隐道:“师父,老僧是从三秦州来的,这副躯壳就是那里的产物,师父可认得?”
“不认识。”
葵公子围着尸首转了两圈,若有所思,说道:“这不会是狼鬼吧?”
法隐含笑点头:“还是师娘见多识广!”
葵公子一愣,倒不是因为“师娘”的称呼,而是因为“狼鬼”。她知道,这种邪物出世,天下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狼鬼?”王寂惺问道,“天下还真有这类奇异生灵?”
法隐道:“一切有情生来有别,因一念而生,因一念而化,千差万别,奇形怪状,本不稀奇。”
葵公子问:“恐怕不止有这一个吧?”
“成千上万,数不胜数!”
王寂惺对法隐说:“上次我去三秦州,并未发现这等邪物,怎么……”
“如今三秦之地已成了冰窟窿,比这页尔山冷多了,而此转变也就是一两日的事情。狼鬼当初元气未满,现在已积蓄好力量,已然成群结队,驰骋于光天化日之下。”
王寂惺叹道:“真乃千古不遇之奇变!”
法隐又说道:“狼鬼生性残暴凶猛,体格强健,力大无比,不好对付。”
葵公子笑道:“大师可以试着感化他们,一概放下屠刀,皈依我佛,天下也就太平了。”
“善哉善哉!是这个理,但度化有情不一定好言感化,八万四千种法门,因人而异,要调伏如此刚强之生灵,只好以菩萨心肠施雷霆手段。”
葵公子看着地上的狼鬼,心里盘算着页尔山的实力,她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增加队伍的“技术”实力。
法隐道:“师父师娘,你们瞧完了?那老僧就要将他带回去了。”
王寂惺奇道:“大师,带来带去,岂不麻烦?你才来就走,太过匆忙,索性就留在此山修行,你我朝夕参禅,岂不甚好?”
葵公子忽然来了气,嗔道:“朝夕参禅,甚好甚好!你们师徒慢慢参!”撇着嘴走了。
法隐拉了拉王寂惺的袖子,悄悄道:“师父,徒弟此来除了‘送礼’,还有几句话说与师父。我在三秦州为师父寻了一盏‘灯’,过些时日就会送来!师父今生虽是‘一生补处’之境界,但尚未‘拨云见日’,直到‘明灯’引路,突破阴翳,师父方可重获累世累劫之佛力!”
王寂惺听得不是很明白,自己分明就是个失势落魄的公子哥,什么“一生补处”,什么累世佛力?法隐和葵公子都那么看重他,真不知道什么企图。
法隐扛着狼鬼尸体不见了,他的光头堆了厚厚的雪,像一顶白色的毡帽,他一口茶都没喝。
王寂惺摇头,法隐的行为神神叨叨的,葵公子的态度又暧昧不清,不时之雪下得太奇怪,整个帝国仿佛变作巨大的斗兽场……
王寂惺端上温热的剩酒,回了房间,一根树枝被雪压断,掉落在他门口。他心里发乱,毫无睡意,于是拨亮油灯,取出一本《维摩诘所说经》,小声诵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