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州的雪很大,死了很多人,掩盖了许多事实。偌大的土地,到底埋葬了多少百姓,朝廷不知道,幸存者不清楚,最后连幸存者都灭绝了。昔日生机勃勃的三秦州成了尸弃林一般。孙堂主和吴言一路上发现不少冻成冰块的人和猪狗。
大雪漫天,孙堂主二人骑马小心翼翼行进,神思逐渐麻木。
老孙的信件是用罗文正当年亲授的“桃符飞箭”送出的,这是终极的传信方式,若非极其危急不得使用。当初玉莲教每个堂口的堂主都领了一支,此箭一出便如烽火狼烟,罗文正就会知道。孙堂主一直没有用,哪怕他被三弓山的喽啰抬出山门。
孙堂主的意识里,“桃符飞箭”象征着玉莲教的最高利益和存亡,绝不可轻用。不过,现在应该用了,三秦州的玉莲教势力已不复存在。
那么多人失踪,历史上也绝无仅有。失踪不可怕,可怕的是没人知道失踪的事,或者即便知道但很快莫名其妙忘了。最后,连失踪本身都没发生过,那么多人从来不曾存在。抹杀,不是让你不存在,而是让你从来没有存在。
罗文正军师接到了孙堂主的“桃符飞箭”,看了书信,喜忧参半。忧的是玉莲教在三秦州受到灭顶之灾,而一帮妖魔鬼怪蠢蠢欲动,不知底细;喜的是三秦州变作了陈尸的寒林,他老罗不必再跑到东北修炼,说不定这三秦之地就有奇遇和宝贝。乱则是机遇,浑水摸鱼是老罗一向拿手的好戏。
罗文正思索半日,认为西边的威胁尚不明显,东边的争斗却迫在眉睫。他折断“桃符飞箭”,暗骂道:“没用的东西,折了就折了吧!”
老罗阴郁的脸乌云浮动,他在考虑怎样将朝廷和三秦州联系起来,没多久,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摄政王大将军”向深入三秦州的空藏末那发了两道训令,但都没有回音,郭五儿气得想骂娘。
此时,空藏和末那在雪地里赏雪景,悠然无事。末那问道:“大哥,你的伤怎么样?”
空藏笑道:“不妨事,差不多好了。”
“郭五儿连发两次训令,咱们是不是该有所行动了?”
“谁知道刚来就遇上程咬金,这里的事儿还真不好办。你看看兵邑县官府里头的人,可不简单啊!郭将军叫我两人领兵对付此地首领,恐怕是以卵击石!”
“你是说那个瘦弱书生?瞧面相确实阴气十足,而且他的眼睛黑亮得怕人,他似乎看到了我们。”
空藏点头:“他应该是不世出的主啊!”
末那道:“虽然如此,你我既蒙郭将军恩遇,是不是该有所动作?”
空藏从地上掬起一捧雪,尝了一口,有淡淡的血腥味,说道:“再往那边转转!”
二人款款而行,前方的血腥之气越来越浓厚,末那的诸花印自然发光,有伽蓝天人在她上空抛撒香花。
空藏的金彩火焰剑燃烧出硫磺的味道,空藏说他每次闻到这个味儿就会兴奋。
远远的雪坳里有一群人在打斗,看样子是以多欺少,仿佛群狼攻击落单的猎物。
末那道:“大哥,那男人好像是和药罐子一道儿的。”
“嗯,看到了。”
“咱帮不帮?”
空藏道:“你没瞧见那群杀手么,那是郭的人。”
末那仔细辨认,说道:“那领头的似乎是个千牛卫,这可不好办了。”
群狼攻击猎物,厮杀很激烈。群狼是郭五儿的特派千牛刺客,猎物是孙堂主和吴言。双方不期而遇,刺客中的探子认出老孙是那日与太子一起的人,于是便有了这场厮杀。
孙堂主的八极拳日益精进,剑法也更加纯熟,但仍然难以抵挡刺客们的轮番攻击。吴言已经受了伤,老孙手脚发软,看看支持不住。
孙堂主满脸的血,马儿在一旁嘶鸣,他眼前忽然飘下白色的花瓣,同雪花混在一起。
飞箭射来,孙堂主闭上了眼睛,准备受死,但箭却在身前不远处落下,没有射中。他睁开眼,对手的钢刀已往脖子上砍下,刀刃在距离颈项两寸之处突然翻卷,再怎么也砍不下去了。
好像有天神保护,孙吴二人幸免于难。
千牛卫刺客不明所以,倒有点茫然无措。
南边雪地里扬起一阵雪雾,绣衣千牛大人见了,忙下令收队,一溜烟跑了。
空藏末那走到孙堂主跟前。
“你怎么还在这儿转悠?”末那问老孙。
孙堂主拱手道:“原来是二位!承蒙相救,不胜感激!”
空藏道:“谁救你了,我们只是路过。”
末那道:“喂,你们还要去兵邑县?那里凶险着呢!”
老孙苦笑道:“不去了,我俩现在迷了路,罗盘也不管用。”
“这好说。”空藏取下所佩的黄神越章印,在老孙手心上戳了个红印子。
空藏道:“这印记会指引你方向。”
孙堂主拜谢,与吴言一同走了。去哪里呢?至少先走出这冰天雪地。回三秦州本来就是“多此一举”,来了又要走,又是何必?照军师的意思,他姓孙的应该死在这三秦之地。老孙觉得他还不能死,不然对不起玉莲教三秦堂口的兄弟姐妹。
黄神越章印果非凡品,孙堂主自然辨识东西南北,骑上马领着吴言向东赶路。走了三个时辰,老孙又开始糊涂起来,伸手一看,那红印被手心的汗水浸花了,已经模糊不堪,失去了效力。这时候夜幕笼罩雪地,没有星月,无法导向。
孙堂主取出罗盘,盘上指针仍然乱颤,无法判断方向。
几只罗刹魅低空掠过,忽然发现两人两马的活物,掉转方向朝孙堂主和吴言扑来。老孙手心的红印残迹辐射出一道红光,罗刹魅受了惊,立刻颠倒四散逃走了。
老孙叹口气,叫吴言下马歇息,生火取暖,又刨开雪层,找到几块植物根茎,在火上烤了吃。
还剩下小半壶酒,二人小口喝着,不料烈酒刚下肚,火堆前突然多了个男子。
那男子状如野人,披头散发,一副狂荡的面容,像猴子一样蹲在地上。
“喝的什么?”男子问道。
“酒。”
“我要喝。”男子的眼神满含期盼。
孙堂主笑笑,也不多想,将酒袋子递予“野人”:“给!”
“好好好!”男子接了,挺着脖子,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喝完后品咂半晌,伸长舌头在酒袋子里舔了又舔。
老孙笑道:“尊驾叫什么名字?”
那人将最后一滴酒抖出来,说道:“在下名‘忌’,多谢款待!”说完就要走。
“忌兄!”老孙叫住他,“既然喝了酒,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
“干什么?”
“劳烦忌兄带我们走出雪地。”
忌大笑道:“好!跟来!”
忌疯疯癫癫,一路行歌,孙堂主二人骑马紧跟其后。那疯子虽是徒步,却行走如飞,孙吴两人需策马追赶才不至落后太远。
对于来历不明的人,老孙总是有警惕的,但在这雪国,直觉告诉他这人可能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却说空藏末那救了老孙,在雪地又晃荡了许久,末那道:“大哥,看来那书生真的不简单,这堂堂三秦大地竟沦为了弃尸的寒林。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空藏道:“回京城,喝酒去!这天寒地冻的!”
于是,空藏和末那又出现在京城的醉仙楼,女儿红喝了整整八坛。
次日,面见郭将军,备陈所见所闻,却略去了遇到王寂惺、孙堂主等人的事。
郭将军想了想,道:“你二人密切监视三秦州动向,打探妖人底细,可……暂不发兵。”
二人领命告退,刚要走,郭五儿又说道:“你们没少喝酒吧?”
空藏末那相顾无言。郭将军想骂,但又忍了。
又是一晚风花雪月、酒池肉林,空藏躺在眠月楼精致的栏杆上观看京城的雪。
“小花,今晚真冷清。”
末那为空藏又斟了酒,道:“好不容易返回世间,却少了风流景致。当年长安的繁华,临安的富庶,都已成空。”
空藏饮下一杯酒,吟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末那冷笑道:“如今不仅国力微弱,人心还十分狠毒,都不知道这几百年都是怎么过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磨灭了人的善意,唤醒了兽的恶心。”
空藏道:“小花,你又开始抱怨了!”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冰天雪地的三秦州,疯人忌放声行歌,孙堂主和吴言跟着他跑了很久,马儿浑身出着热汗,喘得不行。通过无法辨认的冰雪地,一些房屋和景致渐渐呈现轮廓,孙堂主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前面就是来时的路。
忌挥舞袖子,跳跃起来,孙堂主再也赶不上。
二人进入一个集镇,前些时日曾路过的,当时还有人做些买卖,现在却看不到人影了,不少屋子被雪压垮了顶。不远处,一扇门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门内透出微弱的亮光。
孙吴牵着马走过去,见屋里点着一盏如豆的灯,灯影飘忽处有个人端坐着。
只有这里开着门,只有这里有活人气息。
老孙握紧佩剑,攥实拳头,在门口询问:“主人家,叨扰了,可否借贵处躲避风雪?”
“阿弥陀佛,施主请自便!”
“原来是位大师!”
“孙施主,别来无恙!”
孙堂主听这话有来头,再看那豆灯下的和尚,好生熟悉!
“贫僧法隐,孙施主可还记得?”
孙堂主恍然道:“法隐大师!在江府花园多有得罪!”
法隐一脸慈祥,问道:“施主哪里来?”
“刚从兵邑县过来。”
法隐点点头,又问道:“何处是归途?”
孙堂主默然良久,笑道:“自有归处。”
法隐笑道:“阿弥陀佛,在老僧看来,孙施主前途昏暗,已迷失津渡矣!”
老孙无奈道:“大师又为何在此,也是迷失津渡了吗?”
“非迷也,非不迷也,老僧有一盏灯赠与你,可照亮昏暗,驱除迷雾!”法隐将那盏豆灯递与孙堂主。
老孙有些摸不着头脑,笑道:“大师,这灯在屋里点尚可,出了此门,风一吹就灭了,哪里还用得?”
法隐故作疑惑道:“你们一路用得尚好,怎么用不得?”
见孙堂主越来越糊涂,法隐大笑:“故道径之精名曰‘忌’,状若疯人,行歌,呼其名,使人不迷。这灯便是领你们到这里来的忌!”
老孙道:“原来如此,大师何不早说,多谢相助!”
法隐忽然正色:“孙施主,三弓山不可再回,此去可往页尔山,我师父王寂惺正虚位以待。”
“大师是想游说我?孙某微如草芥之人,不值挂念!”
法隐道:“施主莫要妄自菲薄,你与我师父有缘,今后自会知道!请在此安歇,尔后携此灯上路。切记,我今为汝指路,他日汝当为圣人明心!”
说罢,法隐慢慢隐匿在微光之中,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