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以北,降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未到其时而有其征就不正常了,眼下京城就飘起了不时之雪,忙坏了钦天监。孰料地处淮南的页尔山竟也下了雪。
王寂惺在夜间被冻得受不住,掌了灯出门,发现漫天飘下鹅毛大雪,茫茫一片。他回屋披上衣服,一瘸一拐来到兜率堂前,见一人撑伞独立,竟然是葵公子。
“这雪不寻常。”葵公子道。
王寂惺道:“不知是何征兆?”
葵公子道:“天时紊乱,气候反常,大凶之兆。”
“天火、地动、大水,我都见识过了,对这突如其来的雪倒不是十分惊讶。”王寂惺用手接了几片雪花,温热的掌心将雪融化,残留几丝隐隐的血红。他把手掌握紧。
此时,三秦州的雪阻断了道路,全然一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情形。深厚的白雪掩埋了石板村的遗骸,遮盖了干涸的血迹,若这雪的期限不是一个季节而是一个世纪,那石板村的这段历史会被成功抹杀,即便百年后冰开雪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过是考古现场罢了。
孙堂主和吴言在兵邑县不远的山坳停顿下来,大雪使得他俩不得不先设法保命。好不容易生了火,却没有吃的了。吴言找来许多松果,剥出一粒粒乳白的松籽,先给老孙吃。孙堂主吃了几粒,只觉满口清香,回味无穷,仿佛山岚吹进了身子。
他满眼的苍白,心里委实不决,瞧三秦州这模样,恐怕已经没有留守的必要了吧?情况愈发明了,妖魔鬼怪占领了这里。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再向总堂汇报情况吧?但当他想到王不留行那张富态的圆脸,心里就堵得慌。好好的玉莲教,好好的三弓山,已昔非今比。
延福州,京师大内,千牛卫向郭将军禀报,说有三弓山匪徒送信。
五儿叫把人带上来。
那信使被五花大绑抬至御前,卫士呈上书信。
五儿见信封上有三弓山完整的火漆,于是戴上蚕丝手套,屏息开视,其信曰:郭将军阁下勋鉴,盛名威德,素来仰止,未谋君面,但慕君义。前次,皇城缒龙,天牢穴溃,其时未久,维念此礼甚薄,心怀惭疚,今次特遣使者,敬奉佳贽,望请笑纳。三弓山罗文正顿首再拜。
信末有罗文正的花押。
“你是三弓山的匪寇?”郭将军问道。
使者不答。
“东西呢?”
卫士又拎来个麻布包袱,扔在地下。
“打开。”
卫士心里犹豫,手上却动作快利,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件黄袍。卫士小心拿起黄袍,竟是小孩儿式样。
五儿不动声色,但明白这可能是小太子的衣物。
“怎么说?”
那使者终于开了口:“太子衣着单薄,如今天凉气寒,罗军师特差本使为太子取衣!”
五儿冷笑:“一派胡言!左右,拉下去斩了!”
使者突然高喊:“将军祖辈世代忠良,现在却不顾主上安危,将军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慢着!”郭将军道,“这样的衣服,我可以给你找很多,即便在民间,要弄到这样的东西也没太大难度。”
使者道:“本使还有一物!”
“哦?本将军倒开始感兴趣了,呈上来吧!”
“在本使胸口上!”
卫士从使者胸口衣襟内搜出一块和田白玉,其上雕琢龙凤,錾刻铭文。
郭将军皱眉,接过白玉,暗自言道:“天潢玉牒!难道太子真在他们手上?三秦州传来的消息说太子被人夺走,或许就是三弓山的手笔了,姓罗的,真真假假……”
五儿蓦地将眉舒展,挥挥手:“斩!”
卫士应声如雷,将那使者拖至御衢,在行吏宫人众多处,一刀砍了。不多时,卫士呈上一只鼯鼠,鼠背上还贴了一张黄符。
郭将军看罢,冷哼一声,当即下令,临时召集内阁会议,商议军国大事。
内阁老臣悉数到场,没到的早已见了先皇。
不管是不是三弓山绑架了太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子确实失踪了,而且现在有人来领了这个弥天大罪。
礼物确实是好礼物,郭将军终于可以下定决心走出下一步,在他看来这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内阁会议开得很长,五儿让御膳房准备了粥饭点心,一帮长须老者稀里糊涂勉强吃了,继续商议军国大事。没人敢不吃,没人敢多吃。
郭将军在会上展示了小太子的衣物、玉牒,明确表示太子的处境,内阁大臣个个目瞪口呆,有人提议赎回太子,有人建议出兵讨伐,但不管哪个方案都很困难。
内阁大臣有半数皇亲,意见尚且不统一,郭将军不想再听老头子们争论下去,直接表明了态度——出兵讨伐。
于是,便出兵讨伐。
五儿自封“摄政王大将军”,总领天下兵马,以“灭寇迎圣”为号,诏发天下,诛讨逆贼。
诏书一出,举国大哗,三弓山早得了消息,“上林第一”的人们开始着急了。
三弓山和玉莲教这些年没有与朝廷正面冲突,不断积聚实力,朝廷要想一举剿灭那是痴心妄想。曾大当家和罗军师是有自信的。在“上林大会”上,曾大当家说的实力自信、天时自信和地利自信绝非虚言。值此乱世,三弓山玉莲教凭借总堂的险要和庞大的徒众队伍,能够同朝廷长时间周旋,再加上罗军师的道术妖法,最后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不过,三弓山还是着急了,上上下下流言四起,惶恐不安。“启沃承恩”的小喽啰日日酗酒赌博,想着将未来的几十年都浓缩到目前,能捞一把是一把,能醉一场是一场。“龙凤英华”的小头目喜怒不形于色,私下里却互市消息、打探进展,更有与朝廷暗通款曲、厚备细软的。
副军师王不留行在人前面带忧色,自己关门后悄悄欢喜,三弓山的流言就是他老王放出去的。
曾大当家多次向王副军师讨教,老王积极出谋划策,急三弓山之急,想大当家所想,渐渐将三弓山推向“悬崖”的边缘。
罗文正长期沉溺在邪术妖法的修炼中,玉之精岱委已能完全服从罗军师的命令,其能力较之摩登伽女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妙的是,岱委善解人意,白日可殷勤服侍,到了晚上又可从容侍寝。其肌肤温润如玉,触之沁人心脾,正好熄灭罗文正心中火焰。小宋看不下去,抱怨哭泣几次,但不敢真的与老罗较劲。
罗军师还是知道了朝廷对三弓山用兵的消息,不过并不十分紧张,但在听说流言四起时,突然有些警惕,他将手从岱委的玉脯上拿开。
罗文正亲自去找曾大当家商议,大当家眉花眼笑道:“军师,我本想与你共商大事,但怕妨碍了你修行,故而不曾打扰。”
罗文正肥厚深沉的脸上又聚集了阴云,阴云堆砌在笑容上。
“主公厚爱,某不胜感激。”
“军师,如今朝廷派兵征讨我等,如之奈何?”
罗军师摩挲着太师椅寒凉的扶手,又端起茶喝了一口,说道:“这茶有些陈了。”
曾大当家拍拍脑袋,大声吆喝道:“来人,换茶!换好茶!”
“主公,朝廷为何突然兴师来犯?”
“副军师说朝廷打着‘灭寇迎圣’的旗号,说是要迎回太子。”
“太子可在三弓山?”
“胡说八道嘛!他娘的太子怎么会在我山上?这又不是皇家猎场、后苑花园,太子来游玩耍子么!我姓曾的就算再大胆也没想过劫持太子为人质,若是这样做了,岂不是给自己树敌么!我看是朝廷早就看咱们不顺眼了,如今京内大定,便欲图整肃地方,我三弓山实力最雄,自然首当其冲。还找什么借口‘迎圣’,妈的怪毬事!”
“非也!”罗军师端起新泡的茶喝了一口,慢慢回味,下半截话就泡在了茶杯里。把话泡在茶杯里是一种功夫,如此便可抬高自己,便可抬升物价,逐利之徒惯用伎俩也。即便没有多少货,即便不知什么情,说一半留一半,可以吊人胃口,还显得神秘,让别人捉摸不透,对方就乱了阵脚。话除了可以泡在茶杯里,还能泡在酒缸里,而后者往往居多。酒桌上的纵横攻伐较量的就是阴谋诡计,将半截话泡在幽深不测的酒缸,对手自然望而生畏,至少也会忌惮三分。罗文正军师在这方面做得可谓炉火纯青。
曾大当家咽唾沫瞪眼道:“军师,你的意思是?”
罗军师喝完半盏茶,茶香气从鼻孔舒舒服服钻出来,脸上云开雨霁。
“朝廷兴师来犯必有隐情,不是我们掳了太子,也不是我们膘肥肉多,而是出了内奸!”
曾大当家口干舌燥,刚喝了一大口茶,听军师这么说了,惊得喷了个满堂彩。
“内奸?怎么可能?这山里上下三层,等级分明,号令明白,核心机密只有数人知道……”大当家陷入沉思,“不过,保不准百密一疏,指不定哪个狗腿子卖主求荣!”
罗文正打开茶盏杯盖,见有一小片茶叶漂浮在面儿上,将它拈了出来,给大当家看:“不可大意!”
曾大当家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军师可否暂停修行,主持一下大局?”
“主公主之,我只辅之,大局还得主公掌控!”
“好,就请军师全力谋划,应对朝廷攻伐!”
使者送往京都的礼物用了三弓山的名义,实际是页尔山葵公子的计策。“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不完全适用于在野绿林,葵公子于是变通玩法,让三弓山去“挟太子”,进而达到“令朝廷”的目的,是个“借刀杀人”的法子。三弓山背了黑锅却还不知道。葵公子打算看“螳螂捕蝉”、“鹬蚌相争”,坐等渔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