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赖耶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忙扶住济苍先生,并讨了把药材来吃,当归补血,茯苓回神,好歹稳住了。
“奶奶的,差点显了形!”
山坡上升起炊烟,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跑出屋子,哭闹着喊奶妈,他穿着明黄的袍子,头上的发鬏都散了。有男女追出来,二人俱五十岁上下,灰布粗服,口口声声“小心肝”不断,旋即捉住男童,一个劲儿抚慰。
“儿子别闹,咱回家吃饭,让你媳妇喂你吃哦!”男人抱住男孩,亲了几下,或许是他的胡茬子扎疼了孩子,男孩儿“哇”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阿弥陀佛!没想到这小施主都有媳妇了!”海潮叹道。
“小和尚也想媳妇?”三郎随口打趣。
海潮不言语了,只是低头念佛。
刘济苍忽道:“不对!那孩子不是寻常家的!莫不是遇上了拐子?”
三郎道:“我们来寻仙儿,管什么别人家的孩子!我说大师,仙儿是在这里吗?”
阿赖耶坐在块青石上,指了指坡上的屋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去看看!”
王寂惺早已“飞”上山坡,来到一间破瓦房下。瓦房屋檐底挂了几串风干的辣椒,还有些干巴巴的兔肉、蛙肉,腥膻之气极重。房里陈设简朴,屋角堆了杂七杂八的许多物品。那黄袍小儿闹喳喳的,被男人摁在椅子上,女人端了一碗“粥”,以勺喂食。男子眉毛粗黑蠢壮,眼大如牛、凸鼓异常,鼻肿而塌,口广齿黑,其笑则“黑贝”射目、鼻翻“青草”,山鬼惊倒,其哭则皱破“树皮”、号穿“秋水”,小儿遁逃。他的手黝黑结实,将那孩子摁得动弹不得。而那妇人单皮小眼,眼珠似丹漆,觑转不定,嘴里“犬牙”交错,摩咂有声,头发蓬乱乱的,指甲灰黑,双手抓着一碗暗红发黑的“粥”。
妇人舀了一勺“粥”送到男孩嘴边,孩子哭闹不吃,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整个小脑袋都憋红了。
妇人劝道:“小祖宗,乖儿子,快快吃了吧,这碗粥可是你娘用了七七四十二种野味的血熬制的,十分补身子的!”
男人道:“是七七四十九种!”
妇人道:“七七四十二种!”
男孩啼哭不断,妇人端着碗团团围着乱转,她苦口婆心道:“乖儿子,好儿子!你好歹吃点儿,这不比珍馐美味差!从前全天下人畜血食供养你,你能安然受用、甘之如饴,如今这山野之物比那人膏人脂不知干净多少,你却嫌弃如斯!”
男人道:“婆子,想必不是嫌弃,可能是害怕咧!要不让他媳妇来喂?”
妇人道:“才捉来的鹰,尚未熬老,要是跑了如何是好?”
男子笑道:“不妨,昨晚我给她吃了昏药,现下虽然醒了,但是仍旧手脚绵软,跑不了!”
那妇人忽然将小眼睛一瞪,龇牙咧嘴道:“你个死鬼,莫不是早打算了‘爬灰’?”
“哪敢!哪敢啦!”男人悻悻地进了里屋,扶出个弱柳般的女子,她脸色惨白,正是王仙儿!
男子说道:“等她喂完儿子,再捆上手脚。”
妇人点头,对王仙儿道:“儿媳妇,快伺候你相公吃东西吧!”
王寂惺正要进屋抢回王仙儿,小腿上蓦地钻心一痛,低头瞧看,小腿竟被伤了一个孔,汩汩冒血,而近腿的墙壁上出现个小洞,应该是什么暗器从屋子里打了出来。
王寂惺被发现了。
腿受伤,王寂惺无法使用“神足”,刚回顾屋内,那对男女已不见,再回过头,二人已挡住王寂惺眼前的阳光。
“婆子,怎么处置?”男人翕了翕鼻子。
“剁了!”妇人恶狠狠道,“敲骨吸髓!”
那妇人的“爪子”已搭上王寂惺的肩头,男人的眼珠因兴奋而突出得更明显。
只听“砰砰”两声脆响,小眼妇人和“牛目”男子身子一哆嗦,像是两只鼹鼠直楞楞栽倒在地。
木下三郎出现在后面,手里握着个巨大的干瓠瓜。
“这两个孽畜!”
一盏茶的时间,小眼妇人和“牛目”男子被捆成“粽子”扔在堂屋地上。
王寂惺拖着伤腿,鲜血顺着流在地上,他忍住疼先扶王仙儿坐下,自己也倒在她身边。
济苍先生先查看了王寂惺的伤口,幸好问题不大,清洗后敷上金创药,养一段时日就好了,但要想立时使用“神足通”是不太可能了。再给王仙儿吃了药,让她缓缓,很快能恢复。
海潮安抚住了黄袍小儿,三郎在几间瓦房前后转悠。
王寂惺问刘济苍阿赖耶在哪儿,济苍先生指了指药箧,原来阿赖耶还是受不住劳累,又变回金蟾昏睡去了。
济苍先生问王仙儿:“感觉怎样?有没有好些?”
王仙儿点点头,直起身子,结跏趺坐,调理内息。
木下三郎端来一盆凉水,哗啦啦两下,浇了那对男女满头满脸,那头发都湿成了一缕缕“海带”。男女惊觉,浑身激灵抖动,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喷嚏。
“婆子,什么情况?”
“死鬼,咱们中了套儿啦!”
二人一齐扭动挣扎,嚎声不绝。
三郎抄起瓠瓜作势要打,那小眼妇人立刻护头讨饶。
妇人道:“各位壮士、各位好汉,我夫妇乡野百姓,非奸非盗,本本分分,既无金银财宝,又无仙丹妙药,从来没有惹是生非,更没有参与任何党社,清清白白,爽爽快快……”
“吁吁吁!停下!婆子嘴快!”三郎喝道。
妇人住了嘴,一脸委屈的样子。
济苍先生道:“我来问你们,这姑娘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妇人望望男子,摇头不语,那男子将巨大的眼珠向上翻着,露出许多眼白,看着众人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姑娘是我家儿媳妇……”
“你家儿媳妇被捆着绑着,还灌迷魂汤?”三郎驳斥道。
那妇人急忙辩解:“真是我家儿媳,骗你们天打五雷轰!”
王寂惺道:“那孩子也不是你们的儿子吧?一身的黄袍冠带,真真的皇家气派!而且,两位想必不是凡夫,刚才那一招可是厉害得紧!据我看,喜欢‘敲骨吸髓’的人可不是什么好南北!”
济苍先生指指王仙儿和男童道:“这两人是不是‘天魔喜’白先生送来的?”
那妇人耳朵惊立,跽而疑道:“你们认识白先生?”
济苍先生点点头:“你实话实说吧!”
那妇人噘嘴,一屁股又坐在脚踝上,言道:“他两个确实是白先生送来的,先是头几日,青面鬼送来那小孩儿,说是白先生可怜我夫妇孤苦,不曾育得一儿半女,就将这人皇遗孤送我夫妇当儿子养老。我等自然十分喜欢……昨日,青面鬼又送来这丫头,说是白先生为咱儿子挑选的媳妇,要我二人好生看待,不能走丢了……我说嘛,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兔子……哪知道引来各位爷爷……”
大眼男人诺诺道:“婆子说的是!都是白先生的恩惠!”
王仙儿这时发了声:“他二人说的不错。”
妇人大喊道:“好儿媳啊,爹妈没看错你!”
一旁的黄袍小儿又哭闹起来,或许是妇人的声音刺激了他,鼻头都吹起了鼻涕泡泡。
王寂惺拉他过来,见这男童眉宇间自有天家气度,皮肤娇嫩白皙,有出自娘胎的柔弱和理直气壮的养尊处优。
“这孩子……”王寂惺目光闪烁,他似乎猜到了男童不凡的身世。
阿赖耶道:“瞧这身儿衣裳,不是东宫太子就是封疆亲王!荒郊野岭的,真是稀奇!”
阿赖耶等人好眼力,这孩子不是勋戚家的阿猫阿狗,而是天潢玉牒上的嫡派子孙,当今储君,不二贵胄,皇太子绍圣。自万岁爷万岁之后,小太子就处于幽禁保护的状态,他是郭将军的一枚重要棋子。说实话,郭将军喜欢这孩子,对他有感情,每日好吃好喝养着,年轻奶妈哄着,将他父皇驾崩的消息瞒得死死的。近来,郭将军准备扶立新主,稳定形势,但偏偏祸生肘腋,一日奶妈仓皇来报,说小主子不见了,找遍了寝宫、楼阁、花园,捞过了鱼池、水缸,都没有。就这样不翼而飞。
青天白日的,人不会莫名其妙失踪,好在郭将军留了后手,他早在小太子的身边布下传递信息的透明虫子,小太子去了哪里,郭将军很快就会知道。
不久,消息传来,太子流落三秦州。
郭五儿很吃惊,可没有更多的消息了,幸好已经明确了太子的方位,应该立即派人营救。不过,五儿犹豫了。
“救还是不救?”这是很奇怪的想法,如果加上政治的考虑,当不难理解。
对郭将军来说,太子归根结底是个利用的工具,工具在手,按照常规的方法操作,确实简单些;工具丢了,或许便有了新的利用可能,只是会麻烦点,但最后的结果也许给人意料之外的惊喜。
皇上死了,太子丢了,群龙无首,谁人主之?霍光、诸葛亮、司马懿这些权臣飘荡在五儿眼前,而这些历史的幽灵都为黄袍加身的一个胖大男人让了道——赵匡胤端着酒,一脸铁青,冲着五儿大喝:“饮之!”
郭将军如受当头棒喝,额头微微冒汗。他稳定心神,还是决定派出一支队伍前往三秦州搜寻太子下落,至于是死是活就得看“天意”了。
三秦州出了问题,朝廷很清楚,早在几月前,中央就失去了对三秦州的控制,江有汜成了中枢的眼中钉。由于适逢变故,郭将军无暇西顾,而江有汜也算安分,仅仅蜷缩在本州,并未越界闹事,于是朝廷先搁置了这头。
郭五儿传信给三秦州临近的千牛观风使,要求派遣一队千牛卫潜入三秦州搜寻太子。这支千牛卫队伍不同京中锦绣黼黻的浮浪千牛子弟,他们都是五儿暗中挑选的死士,部分身怀异术,颇有能耐,只有在重要时刻,郭将军才会下令差遣。
现在是重要时刻了,太子失踪,这是受到干涉而生发的“险情”,幕后主谋不简单。
郭将军意识到有劲敌蛰伏着,不知什么时候狂啸跃出,给人致命一击。他打算回一趟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