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凉亭,避暑养性之地,折柳饯别之所,无人时应有青鬼对酌、白魔独饮。“天魔喜”白先生的幽叹似乎还有余响,然而王仙儿已没了影踪。
一片枯竹叶耐不住枝头的寂寞,烦恼和欲望产生了,纵身跳往更广阔的空间,伴随内心的充实,身体旋转出的曲线和动作难以预料,所有可能性构成枯竹叶由枝头到泥土短暂而多彩的一生。最后,叶子落到王寂惺头上。
王寂惺傻呆呆环顾四周,努力搜寻蛛丝马迹,哪怕是青鬼的一根毛发、白先生的半截胡须都可以为他带来一丝希望。最后的线索在哪里?如果就此断了线索,王仙儿可能凶多吉少,即便她英武机敏,也难以对付妖力魔法。
线索真的断了,茫茫世界,渺渺红尘,如何找寻?
王寂惺独自坐到天黑,猫头鹰的眼睛仿佛夜明珠闪烁在树梢头。夜风送爽,夹带了蛩鸣,间或两声嘲笑般的蛙叫,惊走灌丛里的小兽。
已经失去了薛月,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女人,王寂惺非常笃定,这无关风月。
王寂惺饿了,他没有力气去抵抗饥饿,他也不能离开这里,因为他没有方向。
天空的星辰在移动,银河就如巨大的一碗浓汤,蕴藏了无数绝美的佐料,暗暗传来烧鸡的香味。除了烧鸡的香味,还有酒香。
“一切众生为欲所牵,有四百病一生而一灭。有一欲为相思之欲,最是让人牵肠挂肚;有一病是饿病,每日必犯,不吃东西不行!老弟啊,饿了吧?给,拿着!”
半只烧鸡突然出现在王寂惺面前,油光微微,焦香阵阵,犹似暗夜盛开的浓烈香花,宛如百年窖藏的绝妙好酒。阿赖耶的脸躲在烧鸡之后,在靠近鸡臀的地方绽放笑容。
王寂惺道:“你来了。”
阿赖耶将烧鸡塞给王寂惺,自己坐在凉亭上喝酒,他嘟囔道:“可算找到你啦!”
王寂惺有些奇怪,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呵呵,本大师要找你还不容易?葵瓜子那娃娃火急火燎把我唤回山,说老弟你追妖怪去了,本大师还不赶紧过来,万一你有三长两短,可……嘿嘿,反正本大师掐指一算就晓得你身在何处!”
“那你应该知道王仙儿在哪里?”
阿赖耶抬抬手,叫王寂惺吃东西,只道:“别急,听我慢慢说。老弟你身上一直戴着‘月爱珠’,是吧?这宝贝在人间独一无二,我只要花点儿时间,在虚空里多探探,就知道‘月爱珠’在什么方向。这珠子有了下落,你老弟还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么?”
王寂惺将腿一拍,叫道:“是如此!我身上有‘月爱珠’,仙儿身上也有个珠子,叫作‘日曜珠’!那大师您便可轻而易举找到她!”
王寂惺哈哈大笑,张开双臂围住阿赖耶,烧鸡幸福的油腻都抹在了阿赖耶衣服上。
阿赖耶不堪其扰,推开王寂惺,不耐烦道:“得得得,你先吃着,待我喝完这壶酒,就探探那女娃的下落!”
天风掠过竹梢,王寂惺胃口大开,欢天喜地祭了五脏庙,眼巴巴盼着阿赖耶施法寻人。
大师阿赖耶没有喝好这顿酒,他咽下的不单单是酒,还有王寂惺极度期盼的眼神。那眼神像刀子,壶中的烧刀子却没了刀子的力道。
阿赖耶终于忍耐不住,撇下酒壶,大敞胸怀,坐在凉亭里施展起伏藏大师的看家本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日曜珠并不了解,这点与月爱珠不同,没法子,只好尽力回忆、揣度日曜珠的形貌,思维里辨了辨它的阴阳五行,然后伸手往虚空一探,指尖划破竹林的清幽,发出轻微的尖啸声。世界太大,日曜珠太小,加之没有确定的方向,伏藏大师要想找到也并非易事。
阿赖耶的手指时而舒展,时而曲屈,八荒四维被捜检了一遍又一遍,指尖与空间擦出的火花闪闪烁烁,有时还拖出流萤飞动般的轨迹。王寂惺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奇异的画面:在碧波万顷的汪洋大海里,有只百年老龟从海底缓缓上浮。而海面上漂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有个圆孔。海龟慢悠悠上浮,它不知道何时何地浮出海面;木板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它没有选择的余地。万事因缘和合,当海龟最后浮出海面,脑袋刚好从木板的圆孔里钻过去,也许这就是海龟与木板百劫难遇的机缘。阿赖耶就如那只瘦削的老海龟,他仍在苦苦搜寻海面上漂浮的那块有圆孔的木板。
蛙鸣千度,星垂他野,王寂惺开始有些担心阿赖耶是否有把握找到王仙儿,直到木下三郎、济苍先生、海潮三人出现在凉亭,阿赖耶仍旧闭着眼在虚空里挥舞着爪子。
三郎、刘济苍和海潮就在凉亭边上坐下,拾掇阿赖耶从虚空里抓出来的东西:
越王勾践剑,吴王夫差矛,大明宫中重明鸟,重阳真人剃头刀。项羽乌江血,虞姬美人蕉,无盐嫫母红肚兜,妲己狐皮一身骚。
“呵!这老头子,果然是妙手!乌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三郎从那堆宝贝里拾起两件儿红肚兜,悄悄昧下了,又挑选了几件称心如意的宝器。
济苍先生拣了个黄金的药杵,好生沉重,不过既能捣药,亦可防身,倒是合用。海潮对众多宝物不屑一顾,只是念佛,心中忽然产生光明,不自觉睁开眼,就在众多宝物中发现一颗淡粉色的舍利子。海潮欣喜无比,忙恭敬起立,捧而奉之,自此随身携藏,每日供养。
王寂惺问阿赖耶道:“大师,可有眉目了?”
阿赖耶摇头,继续在虚空中搜寻,更多的宝物顺带给发掘出来。他头上冒着汗,无形的手伸出十万八千里,像是蜗牛的触角,探寻日曜珠的踪迹。就在木下三郎打出第二十三个哈欠、海潮诵完七次金刚经、刘济苍抟好小壶药丸时,阿赖耶的手停了。只见他嘴唇发抖,脸在月光下发青发白,他长出口气,喊道:“奶奶的!找到了!”
“在哪里?”王寂惺急问。
阿赖耶手指西方,道:“三秦州!”
王寂惺闻言,立刻祭起阴阳轮转之气,催动神足,就要西去。阿赖耶忙拉住他,止道:“不可不可!你这一去又丢了!老弟当随我同往!”
三郎和刘济苍也如是劝说,王寂惺这才按下急性,眼巴巴地望着阿赖耶。
能找到日曜珠的踪迹实属不易,哪怕是活了千年的伏藏师也感到吃力。阿赖耶气喘吁吁,躺倒凉亭,远处空中的星星不停旋转,他只觉得三魂七魄走了一半,都飘荡在夜空收不回来。
济苍先生给阿赖耶诊脉,捏了几把都没有律动,不免着急起来。三郎解释道:“大师非同常人,本来就没有脉搏。待他自己恢复吧!”
众人生火,吃干粮,翻捡满地的古董,让阿赖耶好生休息。济苍先生将药箧内的名贵药材慷慨贡献,阿赖耶吃出许多温暖。
幽谷火光,不仅能招来蚊虫鸟兽,还能吸引奇形怪物。篝火晚会正当酣畅之时,两只灰色的大鸟慢慢靠近,躲在暗处观察了许久。二鸟最终无法忍受人类鲜美肉体的诱惑,猛地冲出阴影,主动出击,其一取阿赖耶,其一取海潮,这是仔细观察的聪明选择。不过,畜生就是畜生,妖邪就是妖邪,只看到一方面的好处,忽视了潜在的威胁。木下三郎和王寂惺当机立断,联袂出手,将两只灰鸟拿下。
“罗刹魅!”三郎捏碎手中的鸟头,灰鸟即刻化作浓浓的黑色煞气。
王寂惺捉住的那只鸟挣扎了几下,竟然顺着他的手臂蹿上胸口,好像被吸入了月爱珠。他取下珠子,见有团黑气在珠子里转了几圈,接着迅速消散,仍然显出月爱珠清澈淡蓝的质地。
三郎道:“这‘罗刹魅’胆子真肥,既不怕火光,也不怕人多,不知道是多大的怨气所结。”
阿赖耶半睁眼,道:“你们守住了,熬完这夜,明晨我当可恢复!”
海潮道:“怨气尚未散尽,我来诵经超度。”于是结跏趺坐,口诵圣言,涤荡谷内怨毒。
翌日清晨,阿赖耶总算回了魂,他将满地宝贝踢回虚空,歇了片刻,归拢众人,即刻发动神通,进入虚无的空间隧道。
眼前的迷茫没有持续多久,当深邃五彩的幕布被揭开时,王寂惺看到一个起伏缓和的山坡。山坡绿草如茵,小径曲折,坡顶有两排破旧的瓦房。一只灰白的山羊站在坡上吃草,偶尔发出咩咩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