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弓山上,罗文正军师自东北寒林归还后,尚未完全从修行的享受中摆脱出来,于是向大当家禀过,又独自闭关修炼,此间茶饭汤水均由小宋一人负责,别人绝对不可打扰。也难得商海沉浮半辈子的人能够静下心来用功,罗军师想一想都佩服自己。
这日,罗文正出关,朝着群山舒出长长一口气,声震山谷,满山的人都知道军师复出,并且功力愈加深厚。
罗文正先去参拜曾大当家,却发现有个年轻小伙儿正在大当家面前应承,其状唯唯诺诺,其答圆融妥帖。小伙儿留了及肩的长发,头顶挽个道士髻,单眼皮,三角小眼,皮肤暗白,体型瘦高,胯下松垮垮的。
罗军师在一旁偷偷看,大当家也没发现。
“哟,大当家,咱山里又添了生力军啦?”罗文正自然地堆起油笑,走出帷幕,步态十分稳健。
曾大当家拍手道:“军师,您终于出关啦!我说这山上大小事务原本就少不了军师,您这一闭关,我都忙不过来,得亏了余三水,为我分担不少!三水,还不快拜见军师!”
余三水抱拳作揖,款款下拜,拜得极为潇洒,他发出略带沙哑的嗓音:“参见军师!”
罗文正瞥见三水的黑眼圈和松垮的下盘,说道:“小哥辛苦了,山中事务繁杂,肯定不太习惯吧?”
三水道:“军师,三水以后还要多向您老人家请教。”
罗文正笑得十分慈祥:“年轻人,多历练,罗某会倾囊相授,毫不保留的。”
“好好好!”大当家击掌道,“我三弓山如虎添翼,今后必定更加昌盛!”
三人乐融融一家亲,喝了茶,说了事,罗军师便回了六甲坛。三水仍在大当家跟前应承,服侍得殷勤周到。
罗文正憋了一股气,回来问小宋:“那个余三水什么来历?”
小宋正在对镜贴花黄,尖声尖气道:“哪个余三水?”
“就是那个小白脸!”
小宋微微一惊,脸上有点发烫,赌气道:“什么小白脸!”
罗军师怒道:“臭女人,生了娃儿就开始摆架子了,老子哪天收拾你!”遂又出门唤老宋,问余三水的底细,老宋喝了酒,直言不避:“那小子是大当家的远亲,家里过不下去了,才来投奔,咱们大当家可喜欢他哩!军师闭关数日,寨子里已经快翻天覆地了!”
过了几日,王不留行押着劫来的官饷,到达三弓山,先见了罗军师。
罗文正十分高兴,对老王说道:“你能来,很好,王兄虽说富甲一方,但人当壮年,哪能没有点权力,三弓山是个好的平台,老兄定可大展拳脚,你来助我,不甚荣幸!”
老王也是做过生意的人,很清楚什么时候该笑,该怎么笑,笑多久,这些都是有学问的。
王不留行的公子被姓罗的害死,老王自己很清楚,但是罗军师还不知道老王知道。虽说如此,按着本性,罗文正也对老王防着三分,算是常情。
老王本应对姓罗的恨之入骨,但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虚与委蛇是少不了的,这回亲近三弓山,就是来招虚的,便是个从内部瓦解敌人的意思。
一千万的雪花银可不是小数目,曾大当家亲自开山门,放炮迎接,拉着老王谈笑风生。财神爷谁不喜欢?
后二日,大当家召集山中大头目集会。直到已会商小半日,罗军师才闻讯赶来,竟被小喽啰拦在门外,说余总管吩咐军师不必参加了,如此小会琐碎繁杂,让人劳神费力,军师地位尊崇,应以“帷幄”运筹为重。
“哪个余总管?”罗文正怒气上涌。
“余三水!”
军师听罢,拂袖而去。
曾大当家专门为王不留行安排了别院居住,每日好吃好喝供着,还册封他为“副军师”,坐第三把交椅。坐第二把交椅的当然是罗军师。不过,交椅是实的,也是“虚”的,温凉软硬虽然身体有感,但是也可能名不副实。余三水很懂得这个道理,即便只是一个“总管”,然而因离权力中心很近,其实已暗暗大过正副军师。
罗文正很快便感受到曾大当家的冷淡,以前可不是这样,作为一个老成持重的商贾,罗军师清楚,大当家似乎找到了可以替代的商品。
罗文正咬牙切齿,转瞬又冷笑起来。
余大总管在山寨里如鱼得水,但是他忘了一点,远古时代的承颜希旨并不能完全适应当今的形势,虽说数千年的人情社会造就了无数人情的“奴隶”,但是同时有相伴相生的另一股力量在逐渐壮大,那就是“技术”。余三水深谙人情,却不懂得“技术”。罗文正不仅懂得“人情”,还懂得“技术”。
罗军师的“技术”就是他的实力,撒豆成兵、驱鬼御妖,邪乎的法术知道不少,再加上“坛城甲”的力量,就算一百个余三水也不是对头。
人情练达至深,可以成偶像,受人膜拜;技术修习至高,可以为神魔,颠倒乾坤。没有际遇的凡夫,只有混迹于人情的江湖,起起伏伏,可怜可叹。
一日晚间,罗军师来至六甲坛,祭出法宝,开坛做法。先以厚黄纸,画“天皇符”一道,头在巽,足向乾,置于坛中红旗之下。子时,罗军师端出一碗雄鸡血,喝了一口,喷在“天皇符”上,又将符纸贴在一具人首蛇身的“天皇”木偶上。他整整衣襟,回屋里漱了口,闷闷地睡了。第二日午时,罗文正左手捏雷局,右手提剑,与“天皇”木偶对立,头顶水轮,足踏木轮,速转身三匝,用剑斩木偶为两段。此之谓“飞剑斩首天皇”也。
当日正午,余三水在饭厅为大当家倒酒夹菜,殷勤服务,大当家吃得津津有味,忽然“噗”的一声响,鲜红的液体将大当家喷得满头满脸,眼睛也给糊住了,待睁开眼睛,大当家差点没有晕过去,只见余三水顷刻之间没了脑袋,歪歪扭扭扑在地上,满桌的珍馐都成了陪葬的祭品。
听到余三水暴死,罗军师满意地笑了,王不留行却暗暗拍散了一张桌子。原来,余三水是老王的人,瓦解三弓山的一枚得力棋子。
三水惨死于大当家面前,肘腋之间血肉横飞,曾大当家一连几日吃不下饭,后来又只用些素斋,倒不是悼亡,只是坏了胃口,见不得肉。大当家下令追查无果,三水也就糊里糊涂见了阎王,罗军师又恢复了往昔的待遇。
王不留行暂且忍耐,相机而行,虽说少了一枚棋子,但是他还有其他的计划,他看出来老曾和老罗都不是纵横天下的主,这便好办得多。
三弓山内部兀自争斗,九州大地已然风云涌起。早先闹了风灾、水灾、火灾,如今又添了新的症候:地震、瘟疫。偏远之地震感尤烈,山川移位,江河倒流,真有复入洪荒的错觉。人口稠密、经济富庶之地虽无大震,余震却不断,不少民居倾塌损毁,人民流离失所,哭声响遏流云。俗话说祸不单行,瘟疫伴随风、水、火、震灾害而来,蔓延在华夏大地上,有的聚落竟然十室九空。
灾情、疫情早已禀报朝廷,可是郭将军五儿束手无策,因正值皇帝龙御归天之时,封锁消息以及稳定局势都需要人手,举国精锐皆环聚京师,布防要害,谁知道老天爷会在这节骨眼儿上添乱。
郭将军只好让中书省代拟了圣旨,发往全国,要求各地各级官府自行救灾、防疫。各地不断上书朝廷,泣血直陈。郭将军有些心烦,他看到的只是地方官们变着法要钱要人。不出百姓所料,久处深宫的官老爷们还是低估了地方的严峻形势。
此外,地方上书中有部分谈及邪祟鬼怪的,被郭将军单独拣了出来,放在一边。
页尔山葵公子消息灵通,率先散出部分兄弟,就近帮助流离失所的百姓,并传令各地联络站,要求尽力救助难民。王仙儿等人从九木岭回来,备说了“鬼门”开启之事,同回来的还有断霜道长。葵公子见到断霜,两眼放着光,如遇仙降。可巧的是,羊刃带领十来个道长于同日抵达页尔山。那道长们突然见了祖师爷,齐刷刷扑通通跪倒,痛哭流涕,述说此行不易,断霜点点头,只安慰道:“今后就在这里修行吧!”
羊刃一脸伤痕,愈发黧黑,眼神十分坚毅,葵公子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绝对不止是风雨日晒。
再说三秦州州牧江有汜,日常除了虐杀贪官污吏、男盗女娼之外,不再问政事,水灾火灾任由老百姓去受,水里火里任由老百姓去趟。他只巴巴地盼着“老爹”回来,他的“老爹”就是石闵予。三秦州玉莲教堂口的孙堂主这些时日十分愁闷,他发往三弓山总堂的信函仿佛石沉大海,上边并没有新的“旨意”。三秦州的咄咄怪事接二连三,孙堂主瞧在眼里,心里已经觉得情况不妙,于是吩咐属下暂停不必要的活动,静观其变。罗军师交给他的地盘绝不能有什么闪失,否则,孙堂主心里过不去,倒不是怕对不起罗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