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苍林,九株老树沉寂在对远古的回忆中。石闵予终于站在了九木岭袁天罡墓冢前,这里面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整理。他仿佛一个飘游在外的士子,几十年后回到祖屋,满目沧桑,蛛网成行,尘土遍布矣。太多的东西需要拾掇,没有头绪,还是先敞开大门再说吧。
石闵予走了两步,停住了,低沉平静地说道:“出来吧。”
一边林子里响动了几下,跳出两名千牛卫。
二人异口同声,喝道:“来者何人?”
石闵予微微抬头看看天,正值中午,他有些许眩晕。可恶的日头。再瞧瞧紫眉楞目的两个千牛卫,他想,午餐有了着落。
饱食之后,休息片刻,石闵予进入地宫。
袁冢内伸手不见五指,石闵予辨认如常,行动甚至更加轻快,他的心中涌起无法平息的浪潮。
到达内室,他见一个人盘膝坐地,没有丝毫人气,完全就是一块石头,他想,没有必要放在心上。于是径直来到“两界古镜”前,镜面上的朱红咒印依旧霸道嚣张。
“哼哼!”石闵予冷笑,他看出了咒印的颓势。
福祸总是相伴相生,人不可高兴得太早。没有预兆,石闵予背后爆射出两道灼热的金光,仿佛照穿了他的肺腑。盘膝坐地的人忽然站了起来,石闵予微微睥睨,看到那人身上挂着朽烂的丝绸织物,皮肤雪白,唇上蓄了八字胡。
石闵予伸出右手率先发难,直掏那人心脏,不出所料,顷刻破胸透肺,但没有料到的是对手无心无血,好生奇怪!
那人忽然萎缩下去,变成一滩烂泥。
“呵!替身!”
实体已不知何时潜伏在石闵予身后暗处,一道红光闪现,斗室黑暗里无端生出许多纸人纸马,宛如微型的军队,声嘶呐喊,朝石闵予冲锋。
石闵予大袖一挥,平地起了旋风,将一众纸人纸马瞬间消灭殆尽。
“雕虫小技!”石闵予立刻擒住角落里的人,捏着脖子把他提起来。那人衣物尽褪,全身赤裸,即便被人扼住咽喉,似乎也没什么反应。
石闵予很快吸干了对方的精气。
话说木下三郎与王仙儿、阿赖耶下山打探消息,三郎此时左臂一阵剧痛,刀割一般,额头上滚下几颗汗珠。
王仙儿问道:“怎么啦?”
三郎神色有异,道:“袁冢恐有变数,必须回去!”
石闵予站在“两界镜”前,背后的“干尸”张大空洞的嘴巴——嚎出无力的呼救。
石闵予把右手放到古镜镜面上,朱红咒印开始滋滋冒白烟。他的手瘦削无比,颜色由白转青,经脉暴突,好像舒张的鹰爪。再过得一会儿,咒印消失,古镜裂了老大一条缝!
“两界古镜”符咒被解,断霜道长不可能不知道。这时候,道长尚且流连在京郊茶肆,他不小心捏碎了一只茶杯。
断霜看看天色,对身旁趴伏的雪狼小白道:“要变天了,咱们走吧,去瞧瞧老袁!”
老袁仍旧静静沉睡,石闵予直接跨过古镜所在的墓墙,看到了老袁。
袁天罡沉睡在一口巨大的金丝楠棺椁里,棺盖上有北斗七星的烫金纹饰,棺壁外侧绘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图案。
“两界镜”内外,果然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镜外仍是尘世习俗和规制,镜内却已然为灵虚幻境。沿着棺椁一圈,蜿蜒着一条紫色的“河流”,“河水”紫中泛银,汩汩而动。穹顶黑漆漆的,“繁星”闪烁,星象顺时针缓慢旋转,似乎要将人吸入浩渺的宇宙。四周弥漫雾气,影影绰绰,幽冥之中有亡灵在吟唱,如泣如诉,怪谲诡异。“河岸”及其余空处遍布陨星玄石,大大小小按照五行八门特定格局布置,上应天星,下定分野,营造出非同寻常的气息流动。
石闵予拍了拍袁天罡的棺盖,冷冷道:“老东西,你我还是见一面吧。”
他隔空一指轻挥,棺椁没有动静,又增了一指,还是不见响动。石闵予皱了眉头,将右手手掌隔空推去,沉重的棺盖才缓缓移开。
道冠、道袍、拂尘、七星剑,一应俱全,唯独没有人。
“狡猾的老东西!”石闵予骂了声,也不再多看,飘飘忽忽来至一座青铜浮屠前。这座浮屠,高有一丈,青铜打造,周身碧绿,遍刻梵文,塔顶塑一鬼面獠牙的邪神,张开双臂,一手摩日,一手摩月,似在舞动。浮屠中层,有明龛,可置物品,龛内凝结了厚厚一层黑色的东西,不知何物。
石闵予取出从圣德皇后宫中取得的雕花骷髅,安置在浮屠塔明龛内,又拿出一个瓷瓶,将瓶内的液体倾倒在骷髅之上,殷红的液体迅速布满骷髅。
石闵予双手结个“无常印”,祝道:
忘川离别,生死契阔。
磔斫九幽,糜醢十地。
阴阳轮转,残灵聚散。
山川颠覆,日月同辉。
阎浮顽固,何堪教诲。
时至运来,启吾袍泽。
上揽三十二天,下荡十八诸狱。
龙战于野,勿卜吉凶。
阿斯定纳,班史清宁,乌尔狂杀,素素何归靖!
伴随一声厉啸,浮屠塔顶,邪神双臂齐挥,月升日落,轮转不已。塔身开始旋动,一股久藏的怨气终于被宣泄。
九木岭上空乌云骤集、罡风不断,数十只灰色的“罗刹魅”盘旋不离。木下三郎、王仙儿和阿赖耶惊讶地站在石堡前。
王仙儿猛然奔向袁冢,高声喊道:“爹!”
三郎脸色煞白,对阿赖耶道:“先生,劳烦你帮助仙儿,我马上召唤苍龙!”
阿赖耶疑惑道:“有这么严重?”
三郎脸色难看,阿赖耶见不是玩笑,摇头甩袖,跟王仙儿闯入袁冢。
木下三郎当胸竖起二指,念咒唤龙,法施三遍,那苍龙才悠悠现于天际。三郎骂了声娘,指着苍龙斥责道:“畜生何来迟也!”
那龙有些焦躁,作人语曰:“龙渊捕食,正要入口,君旋急召,某蹑云蹈海而来,腹中尚且饥饿。”
三郎道:“莫要抱怨,此次是美差。你看看那边的灰鸟,肥美异常,可作餐食。”
苍龙颔首,在云中翻了两个跟斗,直冲岭上,张血口,探金爪,瞬间吞下十来只“罗刹魅”。
王仙儿点燃柴薪,进入墓底斗室,发现“两界古镜”已毁,极其强烈的阴冷之气从古镜另一面袭来。她大惊失色,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不知道父亲之灵如今怎样?
阿赖耶指着古镜道:“这……这断霜老道也差了道行,这才多久,就成了这番模样!”
王仙儿手摸古镜,忽然有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入镜子另一头的世界。
阿赖耶大嚷:“咦!姑娘,你还有一半身子咧?”忙拉住王仙儿的手,不料被一起拖了进去。
王仙儿和阿赖耶如堕入五里雾中,眼前乃是个氤氲的空间,有无数低暗度的透明物体呼啸飞动,扇出东北寒林般的冷气。
火把熄灭,二人全身冰冷,王仙儿感觉到体内的阳气快速流失,几乎晕厥过去。突然胸口一阵热流散开,头脑清醒了些。借着奇异的光彩,他们看到了袁天罡的棺椁,摸到了浮屠塔冰冷刺骨的塔尖。王仙儿似乎看到了父亲,老人家十分焦急地向她招手,让她快走,王仙儿心头绷紧了,仿佛要断弦,刚要去拥抱父亲,老人家就化作几缕紫烟散了。她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刚泛起在眼眸就凝结成了冰花,从童年至今的时光都化为霜林暮霭。
王仙儿快要失去知觉,这时有人将她拉住,飘悠悠荡出这寒冰地狱。她很快恢复意识,见已出了袁冢,阿赖耶背靠大树坐着,木下三郎瞪大双眼看着她,不远处一个孤傲的道人抬头观望正在捕食的苍龙,竟是断霜道长。
“多亏道长相救”,三郎拍着王仙儿的肩头,“不然你二人都要丢了小命!”
阿赖耶咳嗽几声,喘气道:“你三郎比谁都着急,仙儿可是你亲手救的,本大师却是老道士搭的手。”
道长身边立着雪狼小白,小白师兄发现有几只低空掠过的“罗刹魅”,乃骤然杀出,拦截下几只,撕咬出阵阵灰色的尘埃。
断霜头也不回,叹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呵,也好,这世界早该清洗了。”
阿赖耶忽然笑出声,嘿然道:“屎窖子闷久了,搅一搅透透气,也让人瞧瞧里面有些什么虫豸!”
苍龙仍在空中盘旋,“罗刹魅”似乎根本吃不完。
“道长!求你,快封印此地呀!”王仙儿强撑着起来。
断霜道长只是淡淡地说:“晚了。”
一颗金黄的珠子从王仙儿的衣襟里滚落在地,她这才恍然,在“鬼门”前,原来就是这东西让她心头暖热,救了自己一命。
断霜道长眼尖,早已瞧见,瞬间飘至王仙儿跟前,抢先拾起。
“日曜珠!哪里来的?”
王仙儿道:“圣德皇后宫中之物,不知什么东西,原来叫‘日曜珠’。”
断霜仔细端详着珠子,叹道:“此物与圣德渊源颇深!”
正说着,大地突然震动,乌云遮天蔽日,世间惨淡无光,袁冢一下子塌了下去,露出一个空洞的大豁口。
王仙儿一愣,似乎想到什么,倏地站起来,直直朝石堡一边跑去。原来她惦记父亲的丘墓,赶到坟前,却发现土丘早平,垒石已散,骸骨暴露出来。王仙儿摔在地上,心如刀绞,双手颤抖不已。
木下三郎亦扑来跪倒,脱下红色的罩衫,扑腾腾捧起遗骨,轻轻放在罩衫上,最后包裹起来,又归于地下,填土埋实。
王仙儿瘫坐垂泪,一只“罗刹魅”见有机可乘,于是乘虚而入,径直冲来,却被断霜道长一巴掌扇灭在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