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姑子和血姑子说师祖久不在山上了,行踪飘忽不定,十数年没有露面,你小哥来此寻人是错了门路,枉费千里奔波,扑了一场空。王寂惺说我不走,如果走了更不知道去哪里找人,还不如在山上等,终有一日会等到。白姑子说山上口粮不多,怕饿着你小哥。王寂惺无所谓,只说山林广大,自有果腹之法。血姑子说山上小住一些时日也好,我看小哥心绪不佳,散散心也是好的。
于是二老道领着王寂惺上了太一山。这山不愧是仙家道场,果然清幽无比,泉林不老,松鹤长生,经久雾绕,长年云升。山上道观雄伟,殿宇连绵,但却没有多少道士。
白姑子道:“自师祖走后,太一山逐渐没落,生计无出,修习荒疏,我等或多或少私办些产业,聊以度日而已。”
见了观中主持青姑子道长,说明来历,王寂惺在太一山住了下来,帮着小道士挑粪烧柴,没事便翻看道家经典,静等断霜道长的消息。
一日自梦里醒来,睡梦中的寒林飞雪被山间流云抹去,竹榻微凉,山风爽面,窗外碧树遮天,光影摇曳不定,已是炎炎夏日矣。山下流火烁金,山上冷木寒泉,王寂惺躺在榻上,努力回想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然而半天想不起什么,仿佛失忆了一般。一朵祥云悄悄伸进窗户,他慢慢感受山气的凉爽,逐渐回过神来。
穿上青布道袍,换好净袜凉鞋,王寂惺准备出去挑水。刚一挑帘出门,却不想一夜之间这太一山竟似遭了劫难,原本好端端的道观楼宇倾圮毁坏,满目疮痍,野鼠跃于院,杂草生于檐,穿廊酸风射眼,游墙老蜗留涎。细观之下,哪里是横遭劫难,分明为岁月摧折。王寂惺讶异不已,转了几圈,发现山上只剩一二老道。
其中一个老道在灶房向火,见了王寂惺直呼施主小哥:“哥,你好生睡得,这一觉就是数十年啦!”
王寂惺大惊,看看这老道,竟像是日间和他一同劳作的小道士,不知如何一夜之间变作苍髯白发,真是奇哉怪也。
王寂惺问:“青姑子道长呢?”
向火老道答曰:“早已羽化登仙去了。”
王寂惺暗想:“莫非是‘烂柯’之事?”
他来到古旧的庭院,四顾苍凉,忽听得环佩叮当,穿廊一头出现一抹胭脂红。
“我的金童,久违了,可还记得我蕴姐姐?”
那胭脂红款蹙湘裙,轻移莲步,飘至王寂惺跟前,却是个身着红色罗衫的妖艳美姬,正是狂笑寒林无上主,骨城昙宫有缘人。
王寂惺掐手揉眼,半晌才道:“你怎会来此?”
蕴姐姐眼波流转,如花绽放,娇笑道:“寒林无人,宫闱孤寂,又找不到那个小丫头,姐姐我只好来找你啦!”
王寂惺自语道:“薛月……真的不在寒林了。”
蕴姐姐瞧着王寂惺的打扮,说:“小道长,我看你不似往昔精神,怕是得了什么病?让姐姐给你瞧一瞧。”说着便伸手抓住王寂惺的手腕,二指按在脉搏上,细细辨起病症来。
“你这病……”蕴姐姐微笑道,“根在郁结太深,需发散发散才好。”
王寂惺缩回手臂,道:“不劳挂心。”
蕴姐姐咯咯笑了:“小道长要在这破旧的道观中挑一辈子的粪,砍一辈子的柴么?这般经不住时间消磨的境界哪值得留恋?事物不堪折损,凡人不敌年老,小道长不如随我回寒林,姐姐我教你长生之法,如何?”
王寂惺无动于衷,想了想,问道:“这眼前情景,难道是你的障眼法?”
蕴姐姐将罗袖轻轻掩住红唇,笑道:“小孩子不识货,这可不是走马卖解的障眼法,而是玄之又玄的迷幻术!”
王寂惺拱手道:“你请便吧,我要在这里等断霜道长。”转身就要回房去。
蕴姐姐叹道:“傻孩子,你在这里等不到那牛鼻子的,牛鼻子自负甚高,放任你个好苗子不管不顾,真是个蠢货!看你病得不轻,姐姐只好给你治治。”
王寂惺回首道:“在下无病,你请回吧!”
“讳疾忌医,由不得你了!”蕴姐姐陡然出手,一把揪住王寂惺的道袍衣领,将他提起来,另一只手重重拍在他的胸口。
王寂惺大叫,浑身如触电一样,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很多块,灵魂似乎在朝着四面八方飞去。
蕴姐姐猛然喝道:“散!”只见几团黑影迅速升空逃遁。
王寂惺顿时失去了单纯的“自我”,灵魂仿佛碎成无数片段被抛送到远方,弹指之间,他真切感受到众生的喜怒哀乐。
蕴姐姐抚摸着王寂惺的脸,温柔言道:“你若化身千百亿,散向峰头望故乡。但愿你早早看到故乡。”她抱起昏迷的王寂惺,走到灶房,对向火的老道吩咐:“好好照看他,又睡着了。”
老道缩着身子,拨了一下火,说道:“公子不消吩咐,贫道晓得。”
王寂惺感觉自己在光明中高速飞行,身边飘过神态祥和的天人,隐隐有天乐在耳畔奏响,倏忽乌云聚拢,黑暗降临,曼妙天人变作了狰狞恶鬼,空中咆哮阵阵,周遭腥风惨惨。王寂惺化成千万个分身,四散奔逃,躲避追逐而来的猛兽恶鬼,他躲进了山洞,闯入了楼宇,迷失在荒野,混迹于兽群。在混乱的逃亡之后,刚刚获得片刻安宁,王寂惺忽然浑身一颤,眼前出现了无数个奇怪的场景。
他看到了珊瑚和沉船,感觉到水的冰凉和漩涡的力度,手短得不习惯使用,整个躯干都在扭动;他看到了圆圆的鼻孔和脏污的后庭野菊,闻到刺鼻的粪臭,听到哼哼的憨叫,身体沉重得站不起来,长嘴一直放在食槽里;他发现眼前有一叠新鲜的排泄物,虽然心里有抵制,但始终克服不了想要品尝的冲动,于是他叼起“美味”,摇着尾巴,兴冲冲返回草窝,在路上遇见身相完美的沙门瞿昙,他呆了,不由自主将口中的“美味”供养来人;他看到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瓶剑南烧春,他记起自己是个名叫王一仙的漂泊文人,共知酒楼饮不完京中落魄的愁绪,衙门中混日子的远亲小吏又编排他一段数落……
有一刻他醒来,床边横陈了一双玉体,锦被里的勉铃尚且温热,绣帐外的杯盘兀自狼藉,他盥洗出门,依旧飞鹰走狗,十二楼明月,章柳台桃红,红牙檀板,螺钿琵琶,到晚夕服了西域胡僧药,压碎了海棠,通透了灵犀,在香汗淋漓之时陷入空虚。
眨眼的刹那,面前又换作古佛青灯,读完一卷《瑜伽师地论》,他看看将近中天的太阳,庄重拿起黑铁的钵盂,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如是再三,做完这固定的“仪式”,出庙步行,开始每日必有的功课。他从贫民窟走至富贵乡,从茅草棚行到朱红门,乞到一餐之食,回到寺庙,抟食尽净,洗手敷座,诵念经文。
梵呗声中,他顿入空境,境相须臾,世间数载,出定之后,他躺在石板街的一角,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旁摆放一只破碗。在这个高度,可以仔细观察卑微的蚂蚁,他安心地忍受践踏和侮辱,行人车马不过都是裹卷红尘的躁动者,来去匆匆,忙忙碌碌。晚上的珍馐变作清晨的夜香从大老爷的豪门出来,有时出来的还有泔水和菜根。他慵懒了双眼,熬过一天饥饿的眩晕,开始享受迷幻的自由,随教过客呼牛唤马,只是点头。
路人的脚步逐渐远去,世界终归安静,古镇小街消失,楼台轩榭化现。展目眺望,地肥绵延,摩尼遍满,人民安隐快乐,好个祥和的多罗国。然而北方升起血红的旗帜,王寂惺身着盔甲,手执利刃,跟随大队兵马前进。远处已有火光的闪烁和金铁的交鸣,多罗国正在被贪婪与自私占据。王寂惺清楚看到前面士兵脖颈上的汗珠,滚落在阿修罗的战斧之上,而有一柄巨斧却斜斜插了一朵殷红的玫瑰……
王寂惺仿佛突然看到了整个宇宙,一时听到千万种言辞,体验到无数种触觉,看到自然万象世间百态,心内感受莫可言说。
不知过了多久,野狗厌倦了流浪,纨绔腻味了膏粱,游鱼都归了大海,军队攻陷了多罗。一声叹息换一场梦碎,两行清泪祭两世蹉跎,三生白骨却了不了三起公案。
有个身影终于模模糊糊出现,那是寻找晚归孩子的家人,她穿着红罗,妩媚万千,突然有人摇响了铃铛,红罗内的如雪肌肤顷刻融化,只剩下如玉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