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尔山的驿站分布广泛,专门为山寨兄弟提供各类补给并传递书信情报,不过当然不敢公然挑起驿站的旗号,毕竟那只有朝廷才能堂而皇之地宣示这样的权力。木子亭在驿站寻出不少吃食,先给了王寂惺和王仙儿,再一起打发喧嚷的幼童用餐。
王寂惺与王仙儿坐在一旁观看小孩儿们的欢快时光,木子亭得空端来一壶烫好的金华酒:“好甜酒,用着!”
王寂惺喝了几口酒,身上的伤口灼热起来,他问道:“仙儿姑娘,你为什么要上页尔山?”
王仙儿半天没有吭声,似乎思考了很久才说:“为了父亲。”
“为了父亲?呵,我也是为了父亲。”王寂惺脸色惨然,急急灌了几盅酒,压住心中的邪兽。
两个人都没了话,各自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难以自拔。
木子亭打发孩子们吃完东西,将他们关在里屋自在玩耍,然后走过来呵呵笑道:“我这就将此事禀报头领,发动兄弟们替这些小猴子寻访家人。”
王寂惺将手中酒杯一举:“有劳!”
王仙儿催促木子亭带她上山,临走时在驿站中为王寂惺搜拣了防身兵刃,但王寂惺不要。木子亭给他装了满满一口袋饮水食物,还将随身钱袋给了他,王寂惺只受了饮水食物,没有接钱袋。木子亭又牵来一匹驿马,让他务必收用。王寂惺推不过,牵了马,谢过木子亭,别了王仙儿,又独自上路西去,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薛月的师父断霜道长,为薛月报仇雪恨。至于找到断霜道长,为薛月报仇之后的事,他不敢多想。
昨夜的狂风暴雨仿佛颠覆了这个世界,一路的积水泥淖,猪豕翻滚其中,贫家茅屋为狂风所破,茅草四散飘零。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丈站在道边,衣衫褴褛,牵着个衣不蔽体的小男孩儿,青脸白唇瞧着王寂惺。
王寂惺骑马跨过一道积满雨水的深深车辙,瞥到车辙里游着两尾犹自欢喜的鲋鱼。他来到老丈面前,舍出一些食物与那老丈和小孩。他不敢断定在他离开后,老丈是不是会赋一首“茅屋为狂风所破歌”,但他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有诗圣的情怀,都有属于自己的一肚子“锦绣文章”,只不过有人吐出来是牢骚,有人吟出来是佳句。
走了几日,已离了页尔山的势力范围,在路上凡是遇到无名骸骨,王寂惺都要祷祝一番,然后刨坑埋葬,就如收殓自己的亲人一般。
这天阳光大好,王寂惺乏了,到草木葱茏无人之处,将所骑花骢拴在树上,就躺在草地上负暄小憩。一旁的泥土里生出几丛稀疏的野生稻谷,已结了谷穗,几只麻雀跳跃其上争相啄食。在鸟类的世界,没有复杂的法则,就是简单的“吃”与“被吃”,竞相果腹之时哪里顾及什么其他,能有吃的便是幸事。
王寂惺的花骢悠然食草,一只欢快的狗尾巴出现在灌木的一头,上下抖动过来。王寂惺可以听到小狗轻轻的喘息声,但只能看到那只蓬松的尾巴,它的身子都被灌木挡住。王寂惺在想,这只萌物正在寻觅酸甜可口的浆果,只有清新的浆果才能配得上那欢乐的黄尾巴。
阳光暖和得让人迷离,王寂惺暂时忘却了身心痛苦,他看着那抖动的尾巴在跳舞,然而尾巴突然停住不动了,一双大手将尾巴提了起来,随即传来凄惨的动物哀鸣。
“哈哈,兄弟,今日有香肉吃啦!”
“大哥,快看,那里还有一匹马!”
两个身着破烂校尉袍铠的男人跳了过来,二人胡子拉碴,都是一脸横肉。
“哟,还有个大活人咧!”其中一人道。
王寂惺翻身而起,看见那只黄尾巴小狗被倒提在大胡子手中,哀鸣不已。
空着手的那个胡子两步上前,就去解开树上的花骢,要直接牵走。
王寂惺喝道:“且住!那是我的马!”
牵马的胡子假装一脸惶恐:“是你的啊?”瞬间又变脸狞笑道:“现在是我们的了!”
王寂惺出手阻拦,被胡子推倒在地。那手提黄狗的男人抽出腰间军刀,在王寂惺脸上拍了拍:“识相的老实点,不然今儿老爷就先吃了你!兄弟,走!”二人收获颇丰,拍屁股走人,得意忘形中还不忘留下两口浓痰。
王寂惺料知打不过,眼睁睁看着他们牵走了自己的马,拿走了自己的行囊,他不能和这两个盗匪拼命,因为他的事还没办完,于是只有用拳头狠狠击打在草地上。
接下来的日子,王寂惺又只有千方百计觅食生存,与万千流民一样,“吃”成了头等大事。往西横穿帝国的腹地,王寂惺本想着如猎人一般求生活,然而自然的馈赠早已穷乏,在嘴多食少的情况下,流民之间的争夺愈发激烈。无赖、捣子、骗子混杂于逃荒逃难的队伍,王寂惺这样的年轻小子正是容易欺负的对象。
流民们在互相欺凌中冷漠观望,王寂惺听到的最多的话便是“这小子真他妈没用!”但在大多数时候,王寂惺得不到如此“热情”的反馈,往往只是恩赐眼眸里的几道冷光。
没想到百姓们沦落至斯,王寂惺在延福州做公子哥时不会知道,离家出走后也仅仅初有体会,到如今方更深切地尝到其中滋味。
说来怪异,自那夜大风之后,各地的风灾似乎多了起来,王寂惺侥幸躲过几次狂风的折磨,却更不幸看到了受灾百姓的惨况。
流民当久了,他有时会怀疑自己千里迢迢奔波行走的动机:薛月果真是逝去了吗?如果是真的,到底又是何人所为?断霜道长会在太一山吗?他不确定,甚至觉得自己肯定疯了。找人或许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谁不会为自己的逃避找借口呢?
临到太一山下,王寂惺早已神形憔悴,黄皮寡瘦。
一个晴朗的午后,王寂惺在太一山下的一片小竹林里躺着歇脚,摸寻身上的虱子。他虽然腹中饥饿,邋里邋遢惹人嫌弃,但是心中却好不容易获得暂时自由。他揉搓着泥泞在一起的长发,呼吸身下干枯竹叶的气味,几只蚂蚁悄悄爬入他的脖颈。他觉得自己融入自然而不复独存,这样的自在即便王侯将相的待遇也不能享有。
这时,远处来了两个老道,在小竹林里摆下一盘棋局,铺毡煮茗,席地而坐,手谈作乐。
其一道:“师兄的山居别院桃花可曾开过了?”
另一个道:“山高而寒凉,桃花开得迟,不比他处,别院桃花眼下正盛咧!”
先一个捻须而笑:“师兄好福气,觅得贤人佳侣,每日松竹成荫,鸡鸭成群,烟火受用。”
后一个无奈叹道:“师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你我看来,鸡鸭成群那是赏心乐事,而在拙荆看来却是生活琐事,但有飘然吟咏,你嫂子便给我白眼,叫我清扫鸡屎鸭粪,真是大煞风景!”
王寂惺躺在暗处,听两个老道闲扯,听到无聊处,自言自语道:“在隐士看来,鸡鸭松竹都是雅事,而在俗人看来却是日常琐事,二者都执着一端,不见开悟。”
二位道长耳朵尖,齐声问道:“哪位高人说话?还请现身相见!”
王寂惺不动,一片枯竹叶落在他鼻子上,挠着痒,不小心打个喷嚏。
喷嚏声甫歇,一只玉手已抓住王寂惺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就如提起一只黄狗。
“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个小叫花!”
王寂惺挣扎脱了,看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笑眯眯站着,另一个道长仍危坐于毡垫之上。
鹤发老道长笑问:“阁下可曾开悟?”
王寂惺道:“不曾。”
老道仰天大笑:“你这娃娃,满口黄腔!”
毡垫上的道长忙打断鹤发老道:“师兄,‘黄腔’一词不甚妥当……”
鹤发老道甩了甩手中拂尘:“差不多,差不多!”
王寂惺并无兴致陪两位老人家打趣,拱手施礼道:“小子无礼,多有冒犯!敢问二位可是这太一山上的仙长?”
鹤发老道还了礼,道:“仙不仙,假不假,贫道白姑子,那位是我师弟血姑子,我师兄弟正是太一山的道士。小兄弟有何贵干?”
王寂惺道:“我找断霜道长。”
白姑子和血姑子面面相觑,齐问道:“你认得我们师祖?”
王寂惺沉吟片刻,说道:“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