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公子捏着那半个拳头大的铜印,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各位对这蠢物那么上心,索性给大家过过眼。”
济苍先生道:“能否让老夫仔细瞧瞧?”
葵公子将灵玺递给了济苍先生,又吃起笋来。
济苍先生小心把玩灵玺,只见这方小小铜印呈深黄褐色,包浆圆融,印纽为忿怒金刚尊者,那尊者三目多臂、鬼面獠牙,煞是可怖。再翻过铜印,见底面刻着四字鸟篆,朱文白文各占一半,独特古怪,非国玺之规制。刘济苍惊叹不已,啧啧称奇,逗引得海潮也忍不住观看。
海潮问道:“这几个鸟虫儿一样的字却是什么?”
济苍先生眯着眼审视半晌:“看不出来,惭愧惭愧。”
葵公子打趣道:“先生,这上面刻的是天书,只有西王母认识,玉皇大帝也不见得懂!”
济苍先生苦笑摇头,把灵玺还给了葵公子。
葵公子收好灵玺,看着病怏怏、失落落的王寂惺,问道:“王公子,如今桑梓尽毁,你已无家可归,不知有何打算?”
王寂惺没有回答,其他人也不敢答话,一时十分尴尬。
葵公子又接着说道:“江湖立足,颇为不易,现下又逢乱世,时局动荡,王公子总要有个依靠才行,不如随我回页尔山,共图大业,怎样?”
王寂惺沉默许久,才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我不去……”
葵公子嘻嘻笑起来,娇似处女:“我的哥,你的深仇大恨就不报了么?你家满门的性命就这样白白丢了?”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王寂惺,心里一阵痉挛。他想,如今朝廷无道,权贵互相倾轧,成者王败者寇,父亲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杀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但要想报仇又谈何容易?朝堂之上的大半官僚,哪个不是明里一刀暗里一箭地陷害父亲?就是杀尽这些人精败类终究也救不回一家人的性命。现在自己一个人苟活于这溷藩浊世,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死了痛快。
济苍先生和海潮听葵公子揭到王寂惺的痛处,心内也很不好受。原来济苍先生与海潮在与王寂惺分手后,也听说了王家大院发生的事。自从被报国寺的僧人拒之门外,二人不愿寄宿于王家府邸,胡乱寻个破庙落脚,听过往商客闲说起这起京中大事,几经确认,这才慌了手脚,四处寻找王寂惺不得,正赶上千牛卫奉命出宫“辟谣”,二人因是居无定所的外来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被千牛卫索拿了去。
葵公子继续说道:“王公子,明给你说,你们几人刚进京城大门我就注意到了,诸位非同凡俗,本公子有意招徕。王公子若同意我的建议,等你到了页尔山,我可以打出‘忠良之后’的大旗,在这面旗下,你就可以慢慢积蓄力量,徐图报仇之事。”
王寂惺此时心灰意懒,没有再搭理葵公子,昏昏沉沉的,竟然又睡过去。
葵公子自讨没趣,饱餐后也睡了,只留羊刃一人值宿。
次日绝早,葵公子叫醒众人,就要赶路。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是该回家啦!”葵公子道,“各位在京中游了一遭,受了惊扰,不如去页尔山散散心,那里山水宜人,别有洞天,大家优游岁月,正好做个秦汉遗民!”
济苍先生拱手推辞:“葵公子,人各有志,见谅!”
王寂惺的伤口疼痛难忍,觉得比昨日还要厉害,他沉声道:“我要回家,我不能再离开这里。”
葵公子充满好奇地看着王寂惺,说道:“王公子,你的家已毁在那座石头城里,就算再回去也于事无补。”
王寂惺道:“你们走吧。”
葵公子笑了,摸了摸海潮小和尚的脸蛋:“小师傅,想听故事么?”
不容海潮答话,葵公子继续说道:“曾经有个年轻人,他离开了家,江湖上书剑飘零。他久慕石头城的繁华,于是投身于繁华,但日子一长便开始厌恶喧嚣。蹉跎数年后,他想回归宁静,于是返回故乡,却发现故乡已经没有了田园,只剩下荒芜。石头城待不下去,故乡也难以寄托,所以这个年轻人成了失所的过客。‘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这年轻人可真是‘进不得战而退失所据’,悲夫!”
王寂惺虽心不在焉,但却听进了这个“故事”。他感到自己很像故事中的年轻人,只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王寂惺是久慕“宁静”而离开了“喧嚣”,后来又思念“喧嚣”中的亲人而回到了故乡。两个年轻人都没能找回属于自己的故乡,没能到达理想的彼岸,都是“失所之人”。
葵公子道:“那个年轻人虽然进退失所,但经过努力,他构建起了自己的理想国度,这个国度便是页尔山。王公子,与其守着那灰石头的假故乡,倒不如亲手搭建一个白琉璃的真故乡。”
海潮道:“葵大哥,小僧的耳朵都听出茧来了,快告诉我那个年轻人就是你吧。”
葵公子白了海潮一眼,得意非凡地说:“小和尚,年轻人总能干出一番事业,可以允许你颓废一时,却不能原谅你萎靡一世。”
海潮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僧是出家人,没有事业也没有家。施主你苦心经营一个自己的家,这是人之常情,但僧人们却是要舍弃那个‘故乡’的……”
葵公子在海潮的光头上凿了几个栗子,微嗔道:“给你一个宁静的家让你修行,还不好?”
海潮摸摸脑袋,苦着脸道:“出家人连宁静也是要舍弃的。”
“你……”葵公子跺脚道,“好高的道行!”
济苍先生一边笑一边收拾药箱,他把王寂惺的背囊一并收拾了背着,转过来对王寂惺说道:“寂惺老弟,京城确实是回不去了,你不如跟老夫和海潮走走江湖,散散心。”
王寂惺默默摇头。
葵公子喟然叹道:“我页尔山紧缺一块活招牌、一名郎中和一个能做法事的法师,本想请三位上山盘桓几日,不过看起来诸位不大愿意,罢了罢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就各奔前程吧!不过,按照我们页尔山的习俗,得喝个辞别酒!羊哥,拿酒来!”
羊刃献上一皮袋的酒,葵公子先喝了,再递给刘济苍,老先生看着葵公子无比真诚的脸,难以拒绝,一仰脖咕嘟闷了一大口。
王寂惺伸出手道:“给我,酒!”
济苍先生犹豫了:“老弟,你伤口未愈,不能喝酒。”
王寂惺挣扎着抢去皮袋,喝了两口,直呛得咳嗽。
葵公子道:“你自己抢着喝的可不能怪我啊!小和尚你喝吗?”
海潮道:“葵大哥说笑了,和尚不能饮酒。”
羊刃皱皱眉头,对葵公子说:“主公,就放过他?”
葵公子眼波流转,忽生媚态,笑道:“哪能啊。羊大哥,拿水来!”
“得令!”羊刃又去找了一皮袋清水来,递给葵公子。葵公子接手,旋开了盖子,闻了闻:“确是清水。小师傅,佛家讲究缘分,咱们几个人能相遇共患难,缘分不浅,就请以此清水饯别,今后音书断绝,勿忘一水之情!”
海潮接过水袋,道了声:“阿弥陀佛!”立饮数口。
“好!大伙儿这就上路吧!”葵公子拿出一只小小的铜铃铛,轻轻一摇,“起!”
刘济苍、王寂惺和海潮三人好像着了魔一般,浑身大震,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牙关紧闭,呆若木鸡。
羊刃拍手笑道:“中计!”
葵公子十分无奈地说:“他们不愿意跟咱们回山,也只好用用手段了。羊哥,你背上王公子。”
葵公子手摇铜铃当先领路,济苍先生、海潮双臂直垂列队跟随,羊刃背着王寂惺走在最后。王寂惺双目发直,虽在羊刃背上,仍是不断踢蹬双腿,犹如受缚的青蛙。
铃声清越,队列笔直,一行人朝着页尔山赶去。
春日阳光下,几只土狗在道旁撒欢,往来嬉戏,雀跃不已。狗儿们穿花扑蝶,狺狺吠语,狗毛上粘了许多白色的柳絮。
路边一老农问道:“那位摇铃的神仙,干什么营生呢?”
葵公子长声答道:“赶尸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