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州城外本来有大片的皇田,皇帝封赠与皇亲重臣,皇亲重臣雇用老农垦田种地,按时上交税粮。人挥鞭,牛犁地,虽然辛苦,却也安稳了百多年。后来朝廷内有人提出改革土地制度,皇帝采纳了,大量农民受到残酷压榨和迫害,纷纷逃离土地,漂泊外乡谋生。天朝大量土地荒芜,京师皇田亦是光秃秃一片,天子久处深宫,耳目壅塞,不知人民凄苦,更是推崇重商抑农之策,本末颠倒,贻笑海外。
王寂惺一行人走向远郊,横穿荒地,足足奔波了半夜,终于望见些许葱茏的草木。羊刃领着众人来到一间农舍,他放下王寂惺,喘着气笑道:“到啦,大伙儿歇一歇!”
卜安在农舍旁的小竹林里起了不少竹笋,都拿进屋里来,放下身上的包袱,旋即生了一堆火,招呼大家坐下烤竹笋。
济苍先生问道:“敢问卜安兄弟……”
卜安不待济苍先生说完,就答道:“先生不必担心,此处无人居住,乃是我辈在外的‘行宫别院’。”
刘济苍半截话噎在喉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干张着嘴充愣。
卜安剥去笋皮,将竹枝插入鲜笋,就在火上烧烤,又从怀中摸出一把川扇儿来扇火,不一会儿,满屋子都是鲜笋的清香。
王寂惺恹恹地看着这个烤笋的少年,樱桃小嘴,肤色如玉,春腮似桃,眼波流光,凌波微步洛水客,钱卦谶语算命人。
“你是那个在酒馆算命的人。”王寂惺说道。
“有卜来问,无钱不安。小兄弟,正是在下!”
刘济苍吐出咽喉里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奇道:“二位认识?”
卜安将手中的烤笋翻了几面,道:“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王仙儿不管他人闲话,拿出两半黑色的尖角,对卜安说道:“先生可识得此物?”
卜安全神贯注于烤笋,随手接过观看:“好副笅杯,水牛角的。”
王仙儿睁大眼睛,认真看着卜安:“先生不认得它么?”
卜安醒过神来:“这是……”
王仙儿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你不是他,不是他!为什么要骗我!”
羊刃把手上的干柴折断,丢入火堆,转头怒目道:“我家主公骗你什么?”
王仙儿煞白了脸,问道:“你为何要冒充卜安!”
羊刃没好气道:“我家主公本就自号卜安,哪里冒充了!”
卜安踹了羊刃一脚,嗔道:“要你多嘴!”
禅林有语“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王仙儿四海漂泊,本就如逐水的落花,而卜安轻快跳脱无所顾忌,恰似活泼灵动的流水。一个心事重重寻人有意,一个目标明确算计无情,牛头对着了马嘴,方卯接着了圆榫,于是生出风波来。
王仙儿先前取出的黑色尖角乃是水牛角做的笅杯,本是术数大师卜安所用之物。仙儿的父亲王一仙年轻时曾与大师卜安交好,卜安将随身的笅杯送给王一仙留作纪念。王仙儿献上故人信物,就是打算验一验面前这个“卜安”的真伪,没成想此“卜安”专心于烤馔,没留意王仙儿的心思,竟被她识破。
刘济苍道:“老夫认为这位小兄弟确实并非仙儿姑娘苦寻的大师卜安,敢问小兄弟真名?”
“卜安”完全是无所谓的模样,他笑道:“我从小无父无母,真名倒没有,却有个真号——‘葵公子’,因私淑卜安先生,于是胆大妄为,常常自号‘卜安’。”
海潮叫道:“‘葵公子’?好耳熟……莫非是京城缉捕文书上提到的匪首‘葵公子’?”
“匪首?”葵公子长笑绝倒。
济苍先生道:“羊刃兄弟是页尔山的人,而称呼阁下为‘主公’,早料到阁下并非凡人。只不过冒卜安之名号……”
葵公子兴致浓厚地听着刘济苍啰嗦,忽然瞥到王仙儿手上露出一支袖箭的箭头,思绪才转,袖箭飞到,忙侧身避了。趁着这一乱,王仙儿如猿跃起,迅速伸手抢去葵公子身旁的包袱——正是装金刚灵玺的包袱。
羊刃大喝暴怒,提拳就要反击,却被葵公子喝住了。
葵公子仍悠闲翻烤着竹笋:“仙儿姑娘,就算你将此灵玺拿去也救不了你父亲,因为铜函上有灵符封印,你打不开的。”
王寂惺本已昏沉沉睡去,倒被这场变故惊醒了,虚弱地撑起身子。济苍先生忙在一旁劝说,一面拦着羊刃,一面扯着王仙儿。
王仙儿冷冷道:“我自有办法!”摔手破门而去。
羊刃怒道:“站住!放下东西!”
葵公子朝羊刃摆摆手:“不必了,她会回来的。羊哥你别着急,坐下吃笋。”
羊刃大惑不解:“主公,那可是你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
葵公子塞了一个烤鲜笋给羊刃,嗔道:“别吵!”
海潮小和尚开了门,想叫回王仙儿,但见银河低垂,黑夜冥冥,哪里还有人影?
王寂惺在混沌缥缈的苦海中潜溺了很久,经过一番痛楚和劳累,现下心里面清明了不少,他虚弱地道:“王仙儿此举过激,但必有苦衷……”
葵公子笑道:“你这只病猴儿,泥菩萨过河,还在为别人辩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葵公子这句话恰恰触动王寂惺的一桩心事。王寂惺默然半晌,悄悄从背囊里找出一只相貌古怪、拙笨可爱的“灰猴”,抚弄许久,不觉心酸,只是偷偷揾泪。
葵公子将烤熟的竹笋分给众人,看到王寂惺独自躺着流泪,于是假意骂道:“大男人,拿着个破玩偶哭鼻子,没出息!倒像是想情人了!给,拿着,吃笋!”
济苍先生忙道:“不可!他如今伤口未愈,不可食用如此发物!”
海潮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恍然道:“我这里还有一个馒头。”便从僧衣中取出个硬邦邦的馒头,拿竹枝穿了,在火上烘烤。
葵公子叹口气:“小兄弟无福享受山珍美味,可惜!”自己咬了一口,清香之味瞬间在嘴里满溢,篝火的余温和自然的芳馨奔腾膨胀。这烤焙的竹笋鲜脆可口,果然是春日佳馔、荒野时鲜。
海潮将馒头烤得松软了,递给王寂惺,而自己也吃起笋来。
羊刃先前着了王仙儿的恼,忿忿的只顾大嚼,不多时就吃了八九串,又出门拔了一抱的鲜笋,剥去笋衣,亲自烤炙。
济苍先生饿了一天,仍是细嚼慢咽,他向葵公子道:“仙儿姑娘性子刚烈,希望葵公子见谅,老夫必当从中斡旋调停,让仙儿姑娘归还……灵玺?”
羊刃粗声粗气地应道:“正是!”
葵公子白了他一眼:“笋烤糊啦!”
济苍先生将身子前倾,胡子都快烧着火了。
“皇宫重宝金刚灵玺?”
葵公子默然不答。
“公子好厉害!”刘济苍道,“传说此宝镇守紫禁,凝聚王气,实乃兴废之枢,百年来皆由历任天子接续亲传,可谓是秘中之秘,不知公子如何得知此宝下落?”
葵公子笑道:“老先生,猫儿怎么寻得老鼠?”
济苍先生一怔,说道:“闻气味,听动静,猫儿捕鼠又有何难?”
葵公子傲然道:“我只把那方图章当老鼠来捉就是了。”
济苍先生见葵公子刻意回避,也不好再问,他哪里知道葵公子天赋异禀,善读人心,早盘清了皇帝的心思,大体得知金刚灵玺就在丹房,只不过并不清楚藏宝细节。再加上机缘巧合、心思细敏,这重宝便顺利得手。
“可惜白白费了一场周折!到手的肥肉又他娘飞了!”羊刃一脸怨气。
“谁说飞了?”葵公子不急不忙从怀里拿出一方铜印,“灵玺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