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寂惺四人在途又行了大半月,延福州已近在眼前,这延福州乃是中华重镇、当代帝都,天朝腹心之地,拱卫森严,天子和重臣都居住城中。王寂惺情绪比较激动,近几日彻夜辗转,济苍先生也是一脸的忧虑。
“近乡情更怯,说的就是寂惺老弟你吧!”刘济苍道,“我和海潮将在城西报国寺落脚,会住上一段日子,老弟可到那里找到我们。”
王寂惺忙说道:“先生、小师傅还有仙儿姑娘不如到我家来住,可免去不少难处,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济苍先生捻须笑道:“侯门深似海,我和海潮乃山野之人,自由惯了,不喜拘束,况且我二人来此为着治病救人、超度众生,住在老弟府上多有不便,见谅啦!”
王仙儿也道:“进城后我自有去处。”
王寂惺没法,只得由着他们。到了城门,王仙儿见守门卫士盘查甚严,于是取下腰间短剑,展开轻身功夫,跃上城边一棵高树,将短剑系在密叶之中。那卫士逐一翻检行人囊橐,若有利器,即行逮捕,入城之人多半战战兢兢。待检查济苍先生的竹箧时,一只丑陋的金色蛤蟆忽然跳出,吐了吐舌头,又钻入了王寂惺的背囊。守门卫士一阵恶心,勉强查核完毕,放王寂惺四人进了城。刚一入城,王仙儿就抱拳作礼:“多谢诸位救命之恩,王仙儿必当回报,再会!”说罢匆匆离去。王寂惺三人未及与她道别,眼睁睁看着她潇洒的身影快速消失在人潮中。
王寂惺略有失落,也向刘济苍和海潮拱手道:“暂且与二位分别,待我回家见过父母,必来相邀!”
别过刘济苍和海潮,王寂惺径直朝家走去,心中忐忑不安,说不出的复杂滋味。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严父慈母,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延福州毕竟是帝都大城,王气所在。商贾熙熙,小民攘攘,稗官骑马,重臣坐轿,青衿与掮客同桌,良妇共烟花倚门。好个繁华似锦、千奇百怪!纵然护城河外乱,难扰池中鱼儿欢!王寂惺无心热闹升平,只把一个家挂在心坎儿上,急急奔向自家府宅。
王家府邸位于落沙海西北角,朱门高墙,碧瓦飞甍,平民百姓不敢靠近,官老爷们却是如蚁附膻。王寂惺既想念至亲,又对这深宅大院颇感厌恶,离家越近,越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很奇怪,如王寂惺这般家世的公子王孙多半是纨绔子弟,好劣马,爱美姬,整日价飞鹰走狗,倚红偎翠,酒里酣眠。然而王寂惺对这垂手可得的人间“至福”不屑一顾,人皆怪之。王寂惺从小喜欢思索一些人生大事,比如生老病死,在旁人看来十分可笑,而王寂惺却笑不起来,特别是在外公去世之后。面对死亡,他开始寻找解决“生死”的办法,四书五经被他翻看得“三绝韦编”,《周易折中》更是反复钻研,冀图以圣人之道解生死之苦。圣贤的道理了解得愈深,王寂惺愈是苦闷,直到从母亲的佛堂里偷阅了一本《金刚经》,他才恍然有悟。
王寂惺边想边走,不觉已至家门前,却见朱门紧闭,门上还贴着封条。王寂惺大惊,心知不好,一时慌了手脚,忙跑去后门,不想后门上也紧紧地粘着条子,刚要伸手去撕,有人一把将他扯住。王寂惺回头一看,原来是这街上打更的谢大,昔日曾有恩于这小厮。那谢大慌慌张张把王寂惺拉到一边的小巷子,悄悄说道:“我的哥!你又回来作甚!”
王寂惺忙问缘由,谢大一脸惶恐,瞧瞧前后没人,才说道:“我的哥,你难不成还没得到消息?”
王寂惺又惊又疑,声音颤抖道:“什么消息?”
谢大迟疑片刻,道:“既如此,我便如实说了,哥你好歹挺住。三月前,朝中何御史弹劾你家老爷子,说是谋权篡位,天子龙颜大怒,着人缉拿了老爷子和一班老小下狱,不等三司会审,上月初二,便将——将满门老小处决于菜市口,并抄没了宅第家私。只因哥的家人供说你几年前离家出走,已死在外头,便没再追究,谁想你这时回来!小人劝哥趁着没被别人发现,速速离了这是非之地,保命要紧!”
听了谢大这席话,王寂惺如受五雷轰顶,脑袋突然嗡嗡一片响,随即颓坐在地。谢大连连低声唤他,只是不应。此时,有行人脚步声传来,谢大着了慌,道了声:“哥你保重,赶紧走吧!”一溜烟儿跑了。
王寂惺的胸口难受异常,仿佛有人用大锤不断猛击。他脑中混乱无比,全身没半分力气,背靠着小巷的墙坐着,却流不出泪来。天色渐渐暗了,王寂惺仍然坐在小巷里不动,背囊中的三脚金蟾爬了出来,自去觅食。
夜寒露重,王寂惺在巷子里睡了一夜,神思恍惚,宽袍大袖的阿赖耶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将不知什么东西喂到他嘴里。王寂惺口中一阵清凉,少顷,清醒过来。阿赖耶化作人形,就坐在他身旁,箕踞饮酒,唇边的髭须上沾着亮晶晶的酒珠。
春风畅爽,晨光熹微,阿赖耶淡淡地道:“天亮了,走吧!”
王寂惺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其声震天。有人远远叫道:“谁呀?大清早嚎丧!”
王寂惺赶忙咬住手臂,呜呜涌泪,一面背起行囊,带着三脚金蟾离去。他不顾一切地奔走,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吹着风,眼泪打湿了衣襟,惊动了红尘。王寂惺没想到自己尚未参破生死,就要独自面对这人世间的重大打击,他很后悔当初离家出走,辜负了父母,没有尽到孝心。
王寂惺神魂颠倒,浑浑噩噩乱跑一气,不知什么时候闯到了报国寺门前。他哭了一阵,又呆了一阵,随后挥拳锤击寺门,良久,一个知客僧开门答话。王寂惺满脸泪痕,说要找刘济苍和海潮,是昨天来挂单借住的人。知客僧说本寺定了新规,不再接纳挂单借住,昨天是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小,说了半天,两人才离开,不知去向。
王寂惺立在报国寺门口,茫茫如丧家之犬,知客僧缩回了光头,寺门轰然关闭。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寺门缝隙之间,无数微尘跳蹿浮动,王寂惺清楚地看到了静止的空间和躁动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