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公所在是栋灰砖黑瓦的平房。熊楚礼占着东头一个有个拐角的一间大办公室。
熊楚礼有个睡午觉的习惯，而且熊楚礼睡午觉与人不同，别是都是关上门睡。他睡午觉从不关门。一把藤椅摆在后门口，脚头朝南睡在过道上，享受偶尔从山林里回过来的一缕凉风。熊楚礼的这种睡法体现的是一种权威，在草鞋乡，熊楚礼睡午觉的时候，还就没有人敢打搅。
熊楚礼这次睡了个自然醒睁开眼来，正要到后面的公厕里去方便，突然看到两个学生模样的半大孩子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盯着他，一个白脸满脸是笑，一个三角眼拉着个脸，不由有些恼，一边挥手一边往后门走：“谁叫你们进来的？今天是支农吧，躲到这里偷懒啊，出去干活儿去！去……”
李莲青见熊楚礼昨天摔掉了一颗牙齿，今天讲话有点不关风，声音变调，要是平常，此刻他只会是微笑一下，但今天忍了几次忍不住，笑的幅度大了些。
熊楚礼方便完边扣裤扣进来一看两人还在，提高嗓门：“你们两个吃错了药，要我把你们扔到警署去不是？”
肖杰钦这才说道：“我们是来和你熊乡长谈笔买卖的。”
熊楚礼不屑地瞪了肖杰钦一眼：“谈买卖？我这里不是商场，谈买卖到商场那边去，你到我这里谈什么买卖？”
肖杰钦挤出一点笑：“我这位哥们李莲青，是你们草鞋中学的学生，眼看就要高中毕业了。你成绩不错，想上大学，你们乡不是有一个推荐名额吗？这事只有你能办到，你要帮忙，一定能够办到。”
“李莲青，你想上大学？”熊楚礼鼻子里哼了一声，望李莲青说，“你娘老子叫什么？”
李莲青这才笑嘻嘻地说道：“报告熊乡长，我爸原来叫李明生，我妈原来叫郑小翠。你想一想，应该有点印象。”
李明生？郑小翠？原来熊楚礼早把李明生的事忘记了。熊楚礼努力一回忆，真的还想起来了：“你一个狗崽子，还想上大学？你异想开天呀？”
李莲青笑道：“熊乡长，你现在叫我狗崽子，这是不对的。我已经和他划清了阶级界线，本人的成份应该是学生。”
熊楚礼一笑：“你什么时候划清界限了，乱党分子摘帽了？”
李莲青一笑：“他们在阴，我在阳，怎么不是划清了界线？我现在不是乱党，也不是农民。你说叫学生也不行，那我现在孤儿一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住公家屋，那就只能叫公家的儿子。因为如果我果是敌人，怕不早被你斗死了？”
熊楚礼本来没把这两个孩子当回事，这时候听了李莲青这番话，才把陈校长口中称道的那个学习成绩好的李莲青对上号来，如今见这李莲青如此胡搅蛮缠，火起，一拍桌子道：“哪里来的两个野孩子，没事寻我开心不是？还不快上学去，我真的要叫警署请你们了。”边说边要抓桌上的电话。
肖杰钦冷冷地接话道：“熊乡长，你没必要这么凶，不必这么吼，也不用拿警署来吓。我不是你管的对象。再说，你叫警探，警探来了，带走的是我们还是你这还真不好说。”
熊楚礼一听肖杰钦出言威胁，忙放下了要抓电话的手：“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谁？”
李莲青一笑：“熊乡长，真的我忘了向你介绍。你可以把我视为一只蚂蚁随时踩死，但你不敢拿他怎么样。这位肖杰钦，我哥们，周安府都察院长肖钢的公子，他本人现在算是绥A县的准都察官。”
熊楚礼到底是见过风雨的，一想肖钢确有其人，但这眼前这个肖杰钦是否是个冒牌货不清楚，看来得先稳住他，以探虚实，于是一惊之后定下神来对肖杰钦说：“小肖，如果你是公事，应该先拿介绍信出来，有事我们谈事，开这种玩笑不适当吧？”
肖杰钦见熊楚礼软了调子，这才挤出一点笑说：“我不是谈公事，所以介绍信没有。所以我说是来和你谈一笔买卖。实话告诉你，你现在的命运就捏在李莲青的手里，李莲青就是这么一点想法，上个大学。你也可以选择，是帮忙成全，落个爱惜人才的美名，继续当你的官，还是去蹲大牢？”
熊楚礼这才真正叫做吃了一惊，想不到两个小鬼出语惊人，他想，若自己果然有什么把柄落在这两个小鬼手里，好歹先将证据忽悠出来，待我毁了所谓证据，再叫警署上你的家规，送你们去吃牢饭。熊楚礼主意已定，这才说道：“我熊楚礼一心赴在工作上，坐得正，行得正，你有什么证据血口喷人？”
肖杰钦见熊楚礼提证据，又板起脸说：“熊乡长，没有证据，我们不会乱说不成？诓你屁用？你想套出我们的证据，毁了我们的证据然后反咬我们一口？你欺我年纪小，但你这点把戏哄不了我。证据现放在我家里，你哄不出来。这样吧，我提两点线索，你仔细听好。第一，你家里私藏禁书，书藏在你家阁楼上，共是二十四本，我手上有你这个藏书的目录一份。当然，我告诉了你，你回去可以毁灭证据，一把火烧了那些书。但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叫警探去搜查，你就跑不了。另外，还有一个证据，你毁不了。那是一幅地图。”肖杰钦说到这里，看见熊楚礼头上在冒汗，故意打住。
熊楚礼听到这里，才知道这两个小鬼不简单，一下子就捏住了自己的软处，于是机械地问：“什么地图？”
李莲青见肖杰钦有板有眼地审问熊楚礼，心里说：张汤你这家伙到底是个办案高手，这辈子下来也没有忘记老本行啊。看到形势顷刻之间来了个审与被审的大逆转，李莲青笑得更加开心。
熊楚礼这时候最不想来人，偏黄文书探头探脑来了。黄文书一看熊乡长在接待两个孩子，多少有些稀奇，报告熊乡长说县宣传队来了。熊楚礼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说我有事，接待安排一下就行了。”
肖杰钦见黄文书走了，这才忍不住笑对熊楚礼说：“什么地图？这是你和你们女工委员共同绘成的一幅地图，不过用的是粗草纸。如果你想鉴定一下那上面的水迹是不是你的，我一定会满足你的好奇心。”
熊楚礼一听，忽然想起昨天与吴润莲在木棚里被惊扰的事，默然了。心想：看来自己早中了这两个小鬼的算计。而自己却一时之间拿这两个小鬼没办法。谁知道这两个小鬼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大鬼？但目前最紧要的是稳住这两个小鬼。想到这里，熊楚礼才对李莲青说：“你读大学，身份是个问题。我想帮你，也帮不上忙啊。”
李莲青笑道：“熊乡长，整你不是我的目的。你为官几十年不易，有恶名干过恶事，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人让历史的车轮推着走，结果车子辗到了谁这是谁该倒霉。推荐我，你可以落个爱才的好名声，公正的好官声，至于你儿子，你完全可以帮他安排一个好工作，他上不上大学无所谓，但对我来说，这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机会。我上了大学，今天肖杰钦刚才说的事，我们一笔勾销。至于身份的问题，只要你肯帮忙，也不是问题。”李莲青说到这里，望了一眼睛肖杰钦。
肖杰钦接口说：“李莲青现在是个孤儿，按户籍规定，他可以投亲靠友先落户到我家，再转到你们乡，空挂在警署。他上大学，户口跟着走了。不碍你的事。转来转去，你只要签字同意，余下的事，我自己来办。”
熊楚礼一听肖杰钦这口气，心想，这小鬼哪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一定是肖院长出的招啊。心想，想不到自己英雄一世，今天落在两个小鬼手里，竟然束手无策，如此狼狈。看来这件事只得依他，至于他们是否信守承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熊楚礼脑子里正化主意，肖杰钦好象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我这哥们眼光不是盯着你的位置，我们说的是人话，大丈夫以信立于天地之间，过河拆桥的事，我们不屑干。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熊楚礼木然地点点头：“那行，我们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李莲青见机拿出早已拟好的户口迁移报告，熊楚礼看了一下就签字了。
肖杰钦笔李莲青出来，两个相视大笑。
肖杰钦笑李莲青：“小小一点芝麻官都算不上，敢跟我们来大人过招，真太不自量了。”
熊楚礼在办公闷坐了一下午，回家的路上正碰到吴润莲。
吴润莲神神秘秘地说：“昨天宣传队是怎么回事？害得我跌了一跤。后来我回去锁门，棚里什么也不缺，单单压在床底下的两张粗草纸没了，你说这怪不怪？”
熊楚礼听了，方知肖杰钦所言非虚，心里惊骇，但故作镇定：“两张破纸，没了就没了。”
“你牙怎么掉了一颗？”吴润莲见熊楚礼说话，这才看见他掉了一颗门牙，她笑了笑又说，“我怕是什么人算计我们。既然你说没事，那我就放心了。”
“牙？老掉了呗。”熊楚礼站在树下说了两句，见有人来，走了。路上，他的心里还在嘀咕：李莲青这娃娃邪门呀！
熊楚礼回家，老婆任秀美和两个儿子正吃晚饭。母子三人谈起熊先贵即将上大学的事，三个人都是眉飞色舞。
任秀美见熊楚礼昨天掉了一颗牙，今晚回来阴着个脸，忙问怎么了？
熊楚礼一把提起正在吃饭的熊先贵，给他就是一个巴掌：“兔崽子，你上大学?你这不中用的东西也配上大学？”
对于熊楚礼这个突然袭击，一家人都没有料到，都是莫名其妙。
熊先贵碗都来不及放，结果掉落地上，摔得粉碎。
“爸，我做错了什么？怎么又不能上大学了？”熊先贵莫名其妙地望了一眼老爸，又急又委屈。
熊楚礼还要打，被任秀美拉住了：“他爸，你今天在外面受了谁了气？看你脸都气白了。但你再怎么工作上受了气也不能冲孩子出气呀！”
“你你你……”熊楚礼指着熊先贵，大口喘气，喘匀了才说，“你说，阁楼上的书你怎么就傻到借给别人？
坏了！熊先贵一听，猛然想到：我是中了李莲青的美人计了。李莲青狗崽子一定是拿这事要挟我爸了。
“爸，我错了。”熊先贵不想过多解释，忙跪在他爸的脚前。
熊楚礼冷冷地说：“你的大学的名额老子让给李莲青了，这件事你不许再提半个字，如果你找他的麻烦就等于是要送老子吃牢饭，你听明白没有？”
任秀美护子心切，问熊楚礼：“他爸，你说些无头无脑的话，什么意思？你们打什么哑谜瞒着我？”
“妈，你别问了。这事不怪爸。是我错了。”熊先贵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妈，心里说：李莲青，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狗崽子，老子打断你的狗腿，叫你上不成大学！
熊楚礼见任秀美还要问原因，不耐烦地说：“要问你问他，我今天气得够呛，也饿了。”
熊楚礼这顿饭说得一点心情都没有，见一家人都沉个脸，家里死气沉沉，这才安慰熊先贵说：“你不读大学，老子给你找个单位上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