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路上,金芙蓉见李莲青一脸喜相,偷偷问:“谈判的事怎么样了?”
李莲青一笑:“今天你审我我审你,最后来了个大逆转。谈是谈了,边走边看。”
金芙蓉一笑:“哥,看你这么低调,一定是谈成了。”
李莲青叹口气说:“不是现实逼得我无路可走,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接下来几天,为转户口的事,李莲青又跑了几个来回。这中间,因为支农时经常借故开溜,上课也旷课的事,班主任徐先生跟他谈了两次,李莲青自然不肯透露真实原因。李莲青情知徐先生会一状告到陈校长那里,但没有想到这事来得这么快。
这天放学,李莲青刚要回家,陈校长来了。李莲青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忙化主意。
金芙蓉正等李莲青一同回去,恰好见陈校长把李莲青叫进了办公室。她偷偷地贴到了门外,想听出个所以然来。
校长训话,学生自然站着领教。但李莲青一进来,陈校长却叫他坐下来。这让李莲青很是受宠若惊。
陈西毕业于丹阳大学历史系,是著名历史学家范钢的高足。陈西大学毕业后分到崤山大学教书,妻子是荆河剧团的演员,本来有着体面的职业,美满的家庭,结果因为一篇《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的文章被打成反派,弄得妻离子散。妻子与他划清界线离了婚,儿子随母亲生活,随母姓龚叫龚邦清。女儿叫龚慧子。蹲了十五年的牛棚,去年才解放出来当这个乡中学的校长,所以看他的穿着,就是一个农民。只有听他上课,才知道他是个知识分子。
李莲青不敢坐。陈西轻轻地拍了拍李莲青的肩膀安顿他坐下来后这才意味深长地开言说:“孩子,知识改变命运。虽然这个话我现在也不敢公开多讲,但我想这个道理你应该一点就懂,我看你人是个聪明人,你原来读书读的好好的,我都引你为骄傲,可你这两个月突然之间就变了个人,怎么就不读书了?你自己不读书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屡犯纪律,影响他人?教你的先生,这一阵子几乎个个都告你的状,都要开除你。我一直没有开除你,是看你是个孤儿,出身又不好,年纪这么小回甲当农民,背个开除的处分越发要多受委屈。这一次,全校十八个先生联名告你,我有些招架不住,没得理由说服各位先生。你心里怎么想?你说出个一二三来。不把我当个校长,就当个长辈,想啥说啥,不必保留。我现在等着看你的态度。”
李莲青听罢陈校长罗罗嗦嗦说了一大通,原来是要开除自己。心想,如果校长批评一通,这事好事。自己正处于要上大学的关键时候,如果被开除,那就前功尽弃。还有一件,自己上大学还得仰仗校长写个好评。看来事情很严重,我李莲青今天如若不能把陈校长争取过来,这上大学的事就很有泡汤的可能。
怎么才能争取陈校长?李莲青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今天得在陈校长面前显点真才实学,陈校长是个知识人,若是让他感觉到我是个人才,他爱才之心一起,才有可能为我圆场。
李莲青主意已定,于是淡淡一笑:“校长,到底你是大知识分子,感谢你平等待人,没有把我当狗崽子看,是当人看。你说了三个问题:第一,我为什么突然不读书?第二,我为什么要影响他人?第三,对于这次开除学籍有什么看法?你提的三个问题,我都想如实地回答你,但不知你是愿意听真话还是假话?”
陈校长一怔:“你知道什么真话假话,忠诚,这是做人的本分。我当然是要听你的真话。”
李莲青嘻嘻一笑:“这个可是校长你亲口说的啊,要听真话啊,你可不许反悔。”
陈校长一听,心想,这孩子年纪不大,心眼不小,于是也一笑道:“童言无忌,你但说无妨。你如果激动,骂娘我都不怪你。”
“骂娘我不会对长辈骂,这个倒顺我知道。我可说了啊,你别怪我。”李莲青笑笑说,“我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我为什么突然不读书?校长大人,我不读书,这个说法从哪里来?校长你没有调查研究,听的是先生的一面之辞。校长,幸好你只当个中学校长,如果你当个大官,你必定是个昏官。譬如历史,教科书上这点东西不够我看一个小时。我读的是四十八史。”
陈校长听到这里,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摆摆手打断李莲青的话说:“你说我昏,这个我认账,不然我也不会找你来,和你交心,就是防昏。但你说四十八史,你是哪里看到的四十八史?我学了一辈子历史,教我的先生个个都是著名历史学家,我也不曾听说过四十八史,只知道有二十四史。二十四史,我都没有读全。你在哪里?什么时间读过?还读完过?”
李莲青一笑说:“校长,我相信你的人格,但我怕隔墙有耳。”李莲青边说边开门出来。
金芙蓉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得李莲青如此一说,吓得连忙轻轻悄悄地溜到屋山头,躲在湖边里的那片茂密的草丛之中。
李莲青两边观察了一番这才进来说:“校长,我今天想向你汇报一下这几年的学习成果和思想,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想请你移动脚步,我们到湖边上谈,怎么样?”
陈校长一听,说好。
两人来到湖边,就岩石上坐了,李莲青这才说:“校长,有一个人,他是谁不重要。他不认几个字,有点小权,可以收书。但他破四旧时收的书并没有全烧,而是藏在家里一个很不打眼的地方。我借过一本,看完还上,再拿一本,他藏的书我都看完了。有时候我从课堂上或者在支农时开溜,有时躲在竹林里,有时在棉田里,看的就是这个。你说二十四史,这个不错,书上是那么写的。但你们先生,还有你的先生,都只知道照本宣科,当然就只知道二十四史。我看这二十四史,半假半真。还有半真半假没写出来的,是藏在字缝里。这样合起来不就是四十八史么?写史的人不见得人品怎么样,人都势利啊,谁得势得帮谁说好话,对他好的地方当然要夸张啊,对他做的坏事要隐瞒呀。对倒霉的人要把他写的坏,对他做过的好事只字不提呀。”
这小子,小小年纪,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胡言乱语?又有些道理呀。陈校长本想打断他,但转而一想,且听他下面再如何自圆其说。
李莲青察颜观色,估计陈校长有话要说,结果陈校长嘴唇动了一下又没有下文,于是又说:“我刚才回答的是我是不是不读书的问题。这个问题还有一层意思,我包括你要问的第三个问题,开除我的事,我一并回答你。我读书,读现在学校的书对我管不管用的问题,这个太简单,两个字,没用。开除我不开除,我也是回答两个字,请便。为什么?也简单。我们甲154个人,成年人86个,不识字的55个,读过一二年小学的30个,读过私塾的1个,就是个受管制的乱党。甲里会算账的一个,就是会计。甲长只会写五个字,一个是自己的名字,还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两个字是同意。但他从甲长都当三十年了。甲长只认五个字,领导草民三十年,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刘项原来不读书。读不读书与一个人能干成什么事有什么关系呀?你今天开除我,我回甲里当农民,每天七分工。今后的发展方向就是每天十分工。每天十分工,就是我人生的顶点。你不开除我,明天我中学毕业回家同样当农民。我肩上已经背了一个狗崽子的包袱,也不怕再加一个开除。知识能改变命运吗?你不是知识多,也不会打成反派,关十五年牛棚。你这事可是你自己说过的,不是我编造的啊。我不是要冒犯你,只是陈述事实啊。是的,如果我能上大学,也许有可能改变命运。但上大学还是与这个读书没关系呀。草民推荐,乡里同意。草民的觉悟会低到推荐一个狗崽子上大学吗?乡长的觉悟会低到同意一个狗崽子上大学吗?对于这个问题,我想以你的识见,要表达的意思应该是智慧改变命运,而不是知识改变命运,因为知识是死的,智慧是活的。最后,我再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先生说我不读书‘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的问题。我是老鼠屎,都是狗崽子这个身份惹的祸。我生在乱党分子家,狗崽子就是我的识别标签,我有什么错?如果说是我的错,那就只能说是错在我投胎投错了。如果说我有罪,那也是原罪。我自己怎么着是我自己的事,我又怎么影响他人了?我是个人,我总有我的存在,宣示我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我有存在方式。我错了吗?别人读书不读书与我何干?为什么别人上大学又没有影响到我?这就怪了。好,你的三个总是我回答完了。你做决定,我也好决定明天还来不来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