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夜沉沉地晕染着,秦飞一下午耗在明宇家的舒明茶馆里面,跟杜鑫,赵子卿和驻上海英国大使馆的查理斯·卫斯理打牌,有输有赢,手气也不错,又摸了两把骰子,扳了本回来,几个人留他吃饭,因为觉着没多大趣味,秦飞推说家里有事就回去了。
到家里,老胡在指挥着一清洗车子,一清看到秦飞说夜上海的骆老板今天早上来家里请秦飞过去喝酒,秦飞点点头往里走,跟母亲请了安,陪衬着说了一会子话,秦夫人坐在暖垫上,茶几上摆着咖啡和放糖,膝盖上放着她平日织的小玩物,眼睛揉的有些红,秦飞问怎么了,秦夫人恹恹地说没有睡醒。
晚上秦老爷和秦洋跟渣打的人有饭局,上海滩风传前一阵子赴广东考察的张嘉璈会露面,秦老爷素来与上海滩的银行家关系极为要好,尤其是1916年张先生和宋先生两人鼎力抗拒袁世凯政府停兑命令,当时才34岁的秦老爷正在北京供职,偶然间看到一份报纸,黑纸白字,赤子之心,胸中畅快淋漓,便恨不得立刻投入门下,只可惜身边均是袁氏党派,哪怕一句溢美之词均会遭来杀身之祸,当时膝下已经有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人到中年,只好安奈下来心性,远离商场,依旧在人脉关系中打拼得火热,十年后调到法租界做总都督,举家迁到上海来,秦老爷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长子秦洋进了中国银行上海分行。
秦老爷不回来吃饭,家里也就没了那副紧张兮兮的派头,秦夫人不喜荤,心情似乎也不好,就打发秦飞出去吃饭,留了秦馨下来陪着唠几句家常。秦馨今天试完了衣服,拿了两件新的,秦飞不痛不痒地表扬了几句。
“飞儿,你去哪里吃饭?”倒地是才回来没多久的心头肉,秦夫人于心不忍又叫住了秦飞,“算了,还是歇在家里吃吧,让阿珍给你烧只鸡。”
“不用了,妈,我知道您闻不得红烧鸡的味道,您在家歇着吧,我去去就回。”秦飞说。
“飞儿,你.你不去夜上海吧?”
“嗯?怎么了?骆楚华喊我去,不过今天他估计不在。”
秦夫人向来不管秦飞在外面干什么,做娘的心中也清楚儿子折腾不出来什么大事,唯独这次多问了一句。听见儿子的回答秦夫人脸色苍白了些,又疑是灯光角度不对掩映得有些奇怪,略略地,有些颤抖,秦飞看着母亲不似去年那般雍容富态,不由转过身来细细看着母亲。
看秦飞迈出去的腿又退回来,秦夫人又摆摆手,说:“算了,你去玩吧。喊几个朋友一起去。”
“走了。”秦飞也未多想,心中笑母亲今日为何如此拖沓,就离开了家。
秦飞出了门,叫了辆黄包车,直说去夜上海,到了门口,看见年复一年还是那个样子的霓虹灯,旁边的海报换了个姑娘,深棕色的眸子,莹莹的,发着暖暖的妖妖的亮光,梳着短短的鬈发,染成了暗棕色,浑身上下一种说不出来的年轻,这应该就是风靡一时玫瑰小姐了。去年走的时候,挂着的还不是这个姑娘,秦飞饶有兴趣地站住看着画报上的女郎,叮铃叮铃的末班车从他身边驶过,看看表,抬腿就走了进去。
夜上海的门房已经有五十岁,姓陆,上德下涛,在娱乐场所算是老前辈,阅人无数,香车宝马,美人名媛,早就到了腻味的地步,只是今天骆楚华出去办事之前交代了这几天让他留着点神,秦二爷从法国回来,邀请已经发了出去,让照顾着周全一点,陆德涛答应着,心里想着这位难伺候的爷,对胃口的恐怕只有新来的这个小丫头了,故而让人大清早就换了门口的海报,让云英小姐这两天多拿点工钱,时时在场子里头候着。
陆德涛老远就看见深褐色休闲西装,配套礼帽,白色领结,皮鞋锃亮的人,修长的身形,他扶扶眼镜,寻思着全上海还有没有大晚上这么讲究的人,看见那个遇上一个大水坑,远远地绕过去,一拍大腿,“啊呀,秦二爷!”
他搬动臃肿的身体跑出门去,殷勤地做了个揖,对这满脸的笑容说:“秦二爷,听闻您昨儿个从法国回来了,我们老板老早就吩咐小的在这里等着。您请您请。”
秦飞微微低头示意,说:“不敢。”
陆德涛递上来一个毛巾把,秦飞说:“不用。”
“哎呦,小的居然忘记二爷不用这个了,该死该死,”门房想起这个秦二爷素来讲究,甚至有些洁癖,从来不用外面的毛巾和手巾,赶紧鞠躬道歉,“二爷今天是来找乐子的?”
秦飞指指画报上的那位姑娘,说:“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陆德涛看看,提高嗓子满面自豪地说:“她呀,现在是我们这里最红的大歌女,上海滩新晋的头牌!响当当的何云英何小姐!老早就指望着陪您哪!二爷,是不是想让她今天陪您喝点酒?”
秦飞又听见“上海滩新晋头牌”这几个字,不禁觉得好笑,这个上海滩,一天会有多少个新晋的头牌出现,又会有多少个曾经的头牌黯然失色,人事变化无常,又有哪一个人可以做到日月长新,想来这“头牌”的更换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他这个“玉面秦二爷”,又能保多久呢?
秦飞是想不得这么个问题的,一想到类似的问题就昏昏沉沉地头痛。他把手一甩,说:“得,今天二爷我就要这个姑娘陪着,喝两杯!”
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是大多数醉生梦死的初衷。
所谓醉生梦死,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吧。
陆德涛说:“哎,好嘞!还是您原来那个包厢,骆老板已经叫人安排好了,稍等片刻,何小姐很快就过来!”
秦飞抬腿,又回头说:“哦,如果何小姐要唱歌的话,你就叫她晚一点过来也没事。”
门房又殷勤了好几倍,喊道:“何小姐马上就到,二爷您就安心享受吧!今晚的费用骆老板给您算在他的账上!”
刚开大门,阴郁而让人沉醉得********的爵士乐就传了进来,几个刚刚下了场子的小姐坐在门口抽烟,看到秦飞就掐了烟,走过来打招呼,秦飞冲她们油嘴滑舌地贫了几句,然后继续向里走,打开舞厅的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秦飞皱了皱眉头,今晚一定是有人吐了,味道酸酸的。
他掏出手绢掩着鼻子从人群中走过去,他经常去的那个包厢在最里面,所以不得不穿过大厅,一些跳舞的男男女女,显然在这靡靡之音中迷失了。有不少人认出了秦公馆的秦飞,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秦公馆在租界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加上“玉面秦二爷”的称号,秦飞很抢手。
他知道自己的状况,显然也在心里有些少年轻狂的傲气,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他在哪里就能引起一阵注目,无论是他考究的打扮,还是冷淡的富有魅力的面容,亦或是从容的一举一动,恨他的喜欢他的人都会停下来看。
一般秦飞是不在场子里面找姑娘的,他有专门的姑娘陪着,除非——
“二爷,你回来啦!”歌厅的琦瓷,三年前的姘头。秦飞冲她一笑,这个女人是极识趣的,秦飞腻了之后她就放了手,两个人就不愠不火地保持点头之交。
今晚琦瓷口红涂得殷红,嘈杂的人群中就看见一对雪白的门齿在不停地一开一合。她也做了跟画报上何云英何小姐一样的发式,但是秦飞一看就知道,这样的发型不适合琦瓷,琦瓷已经不小了,当年他还是个十八岁的男孩子的时候琦瓷就已经是一个在风月场混迹了二十年的女人了,现在看她眼角不经意之间跑出来的一大把鱼尾纹,美人迟暮,不过如此,风月场的女人老得也快,所谓的头牌,过个两年就是过了气的歌女,没有几位有权有势的人包着就只能像琦瓷现在这样,每天晚上还在这里抛头露面,图几个小费,抽几口免费的烟,买几次免费的醉。
卖笑,她最懂了。
“姑娘。”秦飞笑着用手在这个女人脸上抹了一把,她搽了很多粉,手里都有点腻腻的。
“你去了这么久,有想人家嘛。”琦瓷说话带着香港腔,据说她祖辈是香港人,跑到内陆来做生意,落败了就到了这里来,“你真是个坏小子。”
秦飞看着琦瓷松弛的手腕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他曾经是那么热烈地单纯地爱过这个女人。旁边有人看着,有几个小姐也在看着,秦飞知道她们在等着他拒绝琦瓷之后再替上来。琦瓷今天穿着紫艳艳的旗袍,妖里妖气的,秦飞看着心里一酸。
“我到哪里去用得着向你汇报么,”秦飞说,一把搂过琦瓷的腰,“小妖精你的腰还是这么细,你说我能去哪里,去了哪里都找不到这么细的腰。”
其实琦瓷的腰并不是特别细特别婀娜的那种的,但是秦飞这么大声地说了,围观的人也就知道了他是什么意思,另一个女孩小麦跟上来,这个小麦是夜上海一种不温不火的存在,什么人都和她交往过,都不长久,但是她这个人又玲珑剔透,分手了也保持着暧昧,全上海有点权势的男人她都能眉来眼去,包括秦飞。小麦端着一瓶酒,说:“二爷,骆老板特地吩咐我把这个拿来孝敬您,我和琦瓷姐姐,可都眼馋了好几天了呢!”说着也向秦飞怀里一歪,秦飞顺势也搂着她,凑在她耳边亲昵地说:“小妮子也馋酒,是不是想讨打?”
两个女人投怀送抱,骆老板把面子给得足足的。秦飞是从来不拒绝女人的,他尽可能多地对每一个女人好,有人说他多情,也有人说他滥情。
“二爷,你可不知道,前一阵子都把人家魂给吓出来了!”喧闹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声响,秦飞不用想就知道,这恃宠而骄的声音,就是那个上海滩新晋头牌,何云英何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