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暑气最盛的时节到了,挺着大肚子的贞贵妃本就怀孕辛苦,加之琐事甚繁、又颇不如意,因而倒极了胃口,脾气也正日益见长。
这日,周婕妤来给贞贵妃请安时,正遇见贵妃因一些打碎茶盅的细碎小事责罚宫女,“拉出去,拉出去,本宫宫里做事也敢不留神,去给本宫好好训导训导,瓷瓦子上跪一正午,也好帮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周婕妤心里都像湖上掉了木瓜一样,不禁“咯噔”往下一沉。
无辜受罚的小宫女哭着喊着求饶,非但不能换来半点同情,刘谨年姑姑厉声厉色,赶紧斥人把犯了事的宫女押下去处置,这倒不是她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相反地,小宫女如果未来有心“开窍”了,必然要感谢她今天的大恩大德——此时若不“心狠”些,待会儿进一步刺激了贵妃,那下场恐怕就是等着收尸了。
“你来呢?”万韵秋发泄完一通脾气,情绪刚和缓些,方才注意到周婕妤和她的侍女。
“是……”周婕妤心有余悸、给她行礼时都直觉后背在往外冒汗,“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好什么好!”现在皇帝不在跟前,万氏不必顾忌自己苦心经营的贤良淑妇的形象,“皇帝昨晚既不在本宫这里,也不在孟婕妤那里,不知道又宿在了舒嫔、汪婕妤哪个贱人的狐狸窝里!”
“娘娘宽心。您是后宫之主,皇上无论身在哪儿,也是时刻记挂您肚里的孩子的,天干气躁,皇上许是体恤娘娘有孕,也想让娘娘睡个好觉。”
“你这张嘴倒是甜得很……”万韵秋欢欢喜喜地唤她过来给自己梳头,“‘手艺’也还和从前一样好,雯斐,舒嫔若是有你一半‘懂事’,本宫可就‘省心’多了……”
也不知是否贞贵妃有意“敲打”,反正“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贵妃近来对舒嫔越发不满,几乎是人人都能觉察到、且心照不宣的。
如此,倒让周婕妤活动了念头,贞贵妃前番在宫斗中大获全胜,家族势力也日趋更甚,眼下都盛传她这一胎为皇帝生下嫡子后,就将被正式扶上后位,加之太子天资鲁钝,恐怕皇帝暗中也早将易储提上日程……这么一来,那今后更是要“矢志不渝”地抱定万氏的大腿了!料想那赵丽娘又算个什么东西,大家家世差不多,又比自己晚进宫几年,不过生得副狐皮媚骨,就迷了皇帝的心窍,堂而皇之爬到自己头上去了。周婕妤一直以舒嫔获得封号而对她嫉恨已久,皇宫的女主人不喜欢她,周婕妤乐得借刀杀人、火上浇油。“可不是嘛娘娘,臣妾还听说,舒嫔日日都在服用她父亲为她调制的补药,意欲尽快把身子调养到最佳,好不辜负了‘您辛苦怀胎时’、这空出的千载难得的承欢机会,尽早为皇上开枝散叶呢!”
贵妃当然听得出,她这话,重音强调在哪儿,“哼,那倒难为她这么‘牵挂’本宫!能者多劳,舒嫔为了咱们南梁皇嗣,可真是操碎了心;只是不知道,她这么‘一心为本宫分忧’,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怀上龙种,怀上了,又有没有命‘生得下来’……”
“娘娘圣明!舒嫔‘整日奔走’,臣妾也不敢忘却‘后宫女德’,私心惶恐这么日日‘闲着’……”眼见贞贵妃已对从前合作无间的静嫔滋生嫌隙,周婕妤自恃多年耳濡目染,承袭‘教诲’,眼下便是难得的上位机会。“臣妾全心全意愿为娘娘分忧解难,娘娘高瞻远瞩,着意瑜妃时时去庄妃宫里‘盯梢’,臣妾也自当请命去给娘娘‘看住’舒嫔,方能不负娘娘平日里对臣妾的照拂和恩德!”
如此急功近利,想来前有诸多无法逾越的“大山”,后又孟婕妤、黄良媛这样年轻貌美、隔天就能越她而去的后起之秀,再这么继续夹缝求生,她迟早有一天要被逼疯!
万韵秋抬手制止了她,“舒嫔尚且可以放一放,乳臭未干之人,多留着点几日,自己都会忘乎所以、活得不耐烦!让我忧心的是春央宫里的那个贱人,不知道如今哪儿来的那些‘好本事’,竟能从鸳鹂和舒嫔两个如花美眷那里分一杯羹,皇上从前也没见有这么勤便地连着在她宫里用膳……还有上次锦官织造一事,本宫始终憋着一口恶气未舒,尽是往日都小瞧了她!听说她如今仔细到,脱身这么久以来,避讳着一次都没有见过亲生儿子和废后,如此让人费心也寻不着一点过错的人,才真正叫人可怕!”
“是……那臣妾就更要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周婕妤一边阿谀应对,一边头脑飞快地转着,居然对她行了大礼。
“那是什么意思?”
“上次‘六月诡火’一事不了了之,眼下大家却都知道婕妤汪氏‘性忽改常’,她现在表现得越好,越得皇帝喜欢,那就越发触动杀机,因为皇帝自己也会怀疑,短短时间,她为什么能变得这么彻底……如是,她让人寻不着破绽,也恰好可以佐证现在的她‘非人而近妖’,反倒帮了娘娘的大忙,横竖都逃不出娘娘的算计!”
“身为贵妃,本宫倒还十分有义务‘除魔降妖’。”万韵秋很满意她先前的应对,便试探着进一步道出自己的心机,“只可惜,如今正让人折了羽翼一角,身边总没个得力帮手,每每让本宫感到有心无力。”
这不是一拍即合么!周婕妤赶紧向贵妃表了忠心,“要是娘娘不嫌臣妾粗笨,臣妾很愿意竭尽毕生之余力、替您分忧解难!”对此,她显出把握十足的样子,“算起来,娘娘‘仁慈’,已让汪氏多享了一个月的甜头,也是时候连本带利吐出骨头来了!”
“瞧你这么信心十足!”万韵秋从镜中睥睨她、不忘连敲带打,“如今本宫都琢磨不透、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幺蛾子,你又急着立功,这……万事还是多长心些吧!”
周婕妤自认还是有几分资质的,贵妃名退实进,分明就是要她赶紧想一个万全之策,就像从前静嫔所做的那样。欲行害人之事却总拉上他人成为“主谋”,从中也看得出万氏才是真正的聪明之人,既借用恩惠或淫威笼络住一帮“谋臣”、“走狗”,又不必亲自动手,万一事情败露,大可以一口吃定了下面的人,轻松便转嫁了全部责任。
当然眼下,周婕妤顾虑不了那太多,纵知是被人利用,那也好过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她已经不再年轻,以色侍君,必不得长久,不若像静嫔那样,靠“智慧”和“才干”吃饭,讨得后宫女主人的欢心,一世无虞,就算哪天改朝换代了,没准反而更大的福气还在后头。“娘娘,臣妾‘思虑良久’,以为静嫔娘娘虽有‘通敌’之嫌,但她之前的确是给咱们留下一条妙计,而且眼下正是检验成果、‘天时地利’的时候!”
“此话怎讲?”
“娘娘怀胎辛苦,可还惦记着些时日?”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再过半月,可就是中元节了……”
“中……”万韵秋冰雪聪明、一点即通,“不过说来,本宫还是不懂,这鬼怪横行出没的一年中至阴时分,偏是月圆澄明、灯如白昼,一点小动静都极易被人发现,根本不是所谓的‘月黑风高杀人天’,又何来‘天时’之说?”
“娘娘此言差矣,中元节之所以能成为中元节,正是因为这一轮皎皎皓月,不然寻常的日子是不会引得这么多男女老少倾城而出的——那也就没办法在这‘鬼神之说’最为昌盛的时节,‘众目睽睽’地抓住‘狐狸’露出的尾巴了!”
“噢?看来你已经有办法引这‘狐妖’现出原型,并且一举制伏这‘孽障’呢!”
周婕妤遂上前跟贵妃耳语几句。只见得不多久万氏便开始频频点头,“西湖吗?”“莫愁湖……”“本宫可以假托……”“到时候……”“那皇上他……”“那谁也请来吧……”“再安排一个……”“到最后……”……一时间,二人兴之所至、顾盼神飞,不知绞尽多少脑汁、讲了好些讳莫如深的暗语。
但最终,万韵秋彻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个法子甚好!雯斐啊,看来本宫过去也真是‘低估’了你!”
“臣妾不敢!”周婕妤献媚却不敢“忘形”,人道贵妃多疑,在她身边“做事”,就算一时“恩宠有加”、“举止无间”,也不得不时时多长个心眼,没准什么时候就突然调转了枪口。
“瞧把你吓得!”万韵秋最擅长使用恩威并济的手腕,“替本宫做好这件事,你就是本宫的‘大恩人’……”万氏旋即从腕上取下一只水润通透的翡翠镯子,“瞧这颜色、地子、水头,怎么看都是无可挑剔的‘玻璃种’——普天之下,统共也就安南国进贡的这几对,太后自不必说,到我们这辈,也只有杨如月跟那个没什么福气的上官氏,有比这更好的了……”没想到万氏心中至今还充斥着妒意,即便那两个曾经的“死敌”一个被废、一个早早香消玉殒,都不比她更有“福气”。
“娘娘,东西太贵重,臣妾惶恐!”
“本宫给你,你就拿着!”既然知道这并非世上最好那一对,那么拿去赏人跟自己不小心丢了、打碎了本质是一样的,都不会有半点可惜,“那一只本宫已经着人给了鸳鹂……”
如此作比,周婕妤哪能不识“抬举”,“谢娘娘厚爱!”
“舒嫔玉手纤纤,若戴了这只、想来一定很好看、胜却人间无数……”万氏一边亲手给她戴上,一边有意说给她听,“原本静嫔也担得起,都是追随本宫多年的老臣,不过到底,还是你比她们更会把握福气!”
这不正是周婕妤要达到的目的吗?“娘娘您放心,臣妾回去之后会继续谋划此事,必定不辜负娘娘您的期望!——中元节,咱们等着瞧好啦!”
汪玹舲再神机妙算,也不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虽然一直提醒自己时时处在高度戒备的状态,但究竟何时出现何种险情,大抵只能见招拆招,是没办法完全预卜到的。
以往的中元节,宫中每年都会集结大队人马、浩浩汤汤地开赴杭州城的西湖别苑,一来“西湖七月半”的盂兰盆万灯会举世闻名,二来也是为了消热避暑,至于第三嘛,部分受宠的嫔妃和权臣,还能有幸伴驾顺道游历江南,自钱塘江一路前行,直至出海登普陀山。
但是今年,情况稍有改变,据说瑜妃她们都向皇帝进言,贞贵妃怀孕辛苦,不宜远行,不如就把今年的灯会改在京城的莫愁湖上!
按理,汪玹舲还是有些心思主意的,不管别人“有心”还是“无意”,她自会谨慎些,看不懂的局面,不若退避参战。于是,她便遣人奏称,皇帝出宫身边宜带着新人,自己已经不是从前身份尊贵的茹妃,时时不敢忘了潜心悔过,愿自请留在宫里“看顾后方”。
但她哪里知道,这反而正是贵妃跟周婕妤她们密谋的一部分,到底全世界的聪明人原不止你一个,原是想着挫开锋芒、退避三舍,哪知阳差阳错成了“自投罗网”、“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