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经连续四天都在春央宫里用晚膳了。本来依着规矩，有漪纹、翠羽两个从旁伺候便已足够，但玹舲却始终恭恭敬敬地侍立左右，小心为皇帝斟酒盛汤，一句多嘴的话都没有。
“你也过来坐下吧！”
“臣妾不敢。”玹舲头上如今簪了朵清雅幽香的茉莉花，风吹颦弄，倒比满头珠翠更加叫人心动，“侍奉夫君是臣妾的本分，承蒙皇帝不弃糟糠之妻，妾心感念，只敢学孟光女举案齐眉。”
恭敬、谦卑，对夫君心怀敬畏之心。又学得如此贤惠持重，凡事亲力亲为、谨言慎行。怎么从前就没有看到她身上还有这些好处？皇帝表面上不喜形于色，内心却舒服极了。“再给朕盛一碗鸭血汤，朕已经许久没在哪个宫里尝过比之更好的了。”
皇帝自然不会知道，如此惹人垂涎的“美味”的秘密就藏在千年后工业化生产的各种精炼的调味品里。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再来抓住他的心，玹舲时刻不忘在另一个时空里读到的宝贵经验教训。
玹舲动作娴熟地就照做了，一点看不出从前在侯府中做小姐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影子。“这是最后一碗——即便是玉露琼浆，贪杯也恐伤肠胃。”她一边银铃般娓娓道来，一边又不失威仪地向侍女吩咐，“把沏好的雨前龙井端来给皇上润润口！”
如此思虑周全，真真叫人挑不出一点错。
从前只道她中看不中用，缘何经“此”一事，她便性情大变？想到这里，皇帝也不免有些思考入神了。“玹舲，你过来……”
汪玹舲预感到皇帝恐怕有些体己话要单独对自己说，便识趣地屏退了左右，“皇上可有什么烦心事？”
“也算不上吧，只是心里‘偶尔’会跳出一些想法，想多听听几个人的意见……”皇帝顿了顿，又补充道，“‘锦官织造’一事，你做得很好……”
“臣妾多有造次，实不敢当”玹舲再跪下替皇帝把手擦净了，“那便洗耳恭听，只盼能替皇上解忧。”
“后宫里添的新人你都见过了吧？”
“臣妾愚昧，不知皇上所指是哪一位？”
“孟婕妤。”
“原来皇上钟情鸳鹂妹妹啊！”汪玹舲表现得从容、大度，甚至有些俏皮，“‘南国有佳人，芳华且娉婷，丹心向常青，与君若比邻。’说起来，臣妾还没机会当面恭喜皇上和妹妹这一段良缘佳话呢！”
可是换做以前的“茹妃”，早该仗着自己生养过得宠的皇子，而对这种别人当作礼物一样送给皇上的、小门小户的姑娘多加菲薄之辞了。
“孟婕妤的确年轻漂亮。她进宫的经历、她的出身、甚至她偶尔闪烁之间的眉宇，都难得像极了一个人……所以朕不想苛待她，朕想在朝中重臣中给她找一位‘义父’……”
真难为汪玹舲脸上还要陪着笑，皇上您什么意思？跟我说起您对别的女人情深意重也就算了，她不过十五六岁，您就心心念念不能“苛待”她，那我多年前就替您生下了皇子、如今也不过是婕妤之位，就没有丝毫想过我的这些遭遇、变故更值得叫人同情，还要我笑着替您出谋划策，帮着您把她扶上嫔位，从此大大越我而去吗？！
千年后，乾隆朝乌喇那拉皇后的遭遇与之颇为类似，那拉皇后尚为娴妃时，皇帝执意封子嗣无出的高佳氏为贵妃、甚至为高佳氏一族“抬旗”，高佳氏无上荣耀，从此，王府格格出身的高佳氏身份大大越过侧福晋乌喇那拉氏而去，生前死后都无限荣光，直到多年后在太后的属意下，被册立为皇后，乌喇那拉氏才终于得以扳回一城。
现在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玹舲本就忧心贵妃姐妹圣宠优渥，将来联手起来，自己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何况皇帝主动要给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一旦让孟氏如愿以偿地垫高出身，那将来再想扳倒这“比翼齐飞”的两姐妹，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玹舲本能地感觉到脊背发凉，她必须竭尽全力将这危机化解，以免将来后患无穷。与此同时，她仍要佯装出镇定自持的样子，春风化雨地把皇帝引入自己的圈套，又不能让他循迹把自己的心思看透。
从前的茹妃只有抬头仰望的份儿，是没有那个能力和心思，同至高无上的皇帝站在同一水平段位过过招的，时移世易，如今她却是带着历经重重风浪后、积攒一生的阅历和智慧而来，皇帝还是皇帝，他们却俨然可以棋逢对手。
“臣妾不敢妄断……想必皇上圣明，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朕的确是跟国相提及此事，原以为老大人必然应允，熟知……熟知竟惹得他当下给朕行了九叩大礼，让朕着实难堪了好一阵。”
“皇上怜香惜玉，老大人不渝名节，一边有诉求，一边有操守，两边都没有错。”
“这个道理，朕心里也明白。”皇帝显然心有不甘，“只是相国有子无女，朕本有意去借他的声望，老大人不肯，朕已失了上选……”
皇帝说话的时候，汪玹舲也一直在一刻不停地活动心思，“强扭的瓜不甜，富贵威望虽好，也必须讲求‘缘分’。国相三朝为官，为人刚正、中直，是他的气节、傲骨成就了今日的声望，如果妹妹果真因为皇上的旨意便攀上了国相，那气节也就不能成之为气节，还会失了皇上先前看中的‘声望’。想借声望，到头来却失了失望，前后相较，岂非得不偿失？”
这番话既开解了皇帝心有抱憾的不快，又说得极有见地和涵养，真真叫皇帝刮目相看。“所以，朕也想多听听看，你们心中可还有哪些比较合适的人选？”
“皇上！臣妾一介深宫妇人，曾几戴罪，又怎敢妄议前朝之人事？”玹舲此言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但于她而言，时刻多长个心眼总是有利无害的。
“朕许你说！”皇帝今日是觉得跟她对话确有裨益了，“贵妃既成后宫之主，万氏一族便可算是朕的岳家人，大家同为朕的‘家人’，又何必拘于礼数，分什么‘后宫前朝’的！”
呵，计划得挺好嘛，若攀上国相这个最高枝，连贵妃身份都大不同了，退一步攀不上，在她万家内部“亲上加亲”这个二号方案，抬举孟鸳鹂也是足够了！玹舲旋即再拜，“那臣妾有违圣心，此刻更加不敢妄言了……”
“噢？”这倒实在让皇帝感到纳罕，退而求其次，她居然还觉得不妥，那她心里究竟是如何盘算的？“朕不怪你，你且只管大胆了说！”
眼下便是该拿出“真功夫”的时候，玹舲所说的每句话、每种应对都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于心底事先设计好。她当然要极力破坏孟氏的“好事”，而且要做得面无痕迹，既不能让贵妃姐妹得逞，还要提出充分地、令皇帝信服无比的理由。
只见玹舲轻轻挽起皇帝的一只手，烟波流转、香兰泣珠似的在皇帝耳边柔声道来，“皇上属意妹妹，早早思量着给妹妹改换出身，本意是极好的。皇上以老大人为上选，更是对妹妹极大的恩泽。但臣妾为皇上计较，还以为此事先就此打住得好……”
“有何不妥？”
“皇上！”玹舲久不作此吴侬软语，这一声极尽缠绵悱恻的“皇上”连她自己都感到浑身酥麻了，“皇上现在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吧！”
“怎么，你吃醋呢？”任何男人都喜欢女人吃他的醋，而且会很玩味这种被人记挂心头、最好是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感觉。
“臣妾……臣妾是替贵妃娘娘担忧。”
“她？她又怎么呢！”
“贵妃娘娘可还怀着身孕呢！现在阖宫都知道，皇帝只喜欢到年轻漂亮的孟婕妤宫里去，贵妃娘娘恐怕心里也不好受吧……”
皇帝颇不以为然，“贵妃不至于还会跟自己的‘妹妹’小肚鸡肠吧，何况，正是她自己向朕举荐了孟氏，朕有意推恩孟氏，于她脸上也有光，她是后宫之主，又怎会为‘区区小事’而跟自己置气呢？”
“皇上，您是天子，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可您终究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我们女人家的敏感的小心思、以及由此生发的恩怨情仇，皇上您又如何能够全然感同身受呢？”
“这……”精于算计如皇帝，到底也有不能揣度异心、推己及人的时候。
“贵妃娘娘不吝盛宠、举荐外戚，是娘娘的大度跟涵养，但皇上有没有想过，也正因为娘娘的大度和涵养，才使得她必须时刻压抑自己的女人家恩怨好恶的敏感天性，就算心里极不好受表面也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是所谓‘女训’、‘女德’‘伦理纲常’所要求的。”
皇帝没有说话，看来有点听进去了。
“皇上以为，是‘姐妹’就不会有嫌隙和妒忌心，就能一直和和睦睦、客客气气？臣妾恰恰以为，‘姐妹’造成的委屈和伤害更加让人痛彻骨髓、不能释怀——昔日大周后才色双绝、与李后主伉俪情深，不想小周后一直与之暗通款曲，大周后顾及姐妹情分、处处隐忍；及至大周后有孕，百般滋味，心内郁结，久不能舒，终导丧子，大周后一病不起，小周后便伺机与李后主共行云雨、缱绻多时，最后，大周后含恨而终，而如愿登上后座的小周后，也没能得意多久，国破之后，终落得个狐媚惑主、红颜祸国的的骂名。”
“朕不是李后主……”
“但贵妃未必不视孟婕妤为小周后，今后天下人，未必不诋毁曰‘狐狸精’！试问天下，有几个女人能大公无私地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臣妾以为贵妃是‘女人’，而不是‘圣人’，她对皇上的爱慕有多深，就会对那些跟她争抢恩宠的女人有多憎恨。大周后先能容下小周后是她的气度，怀孕后郁结成疾、失子丧命，却也是因为小周后有形无形中，给她带来的心里负担过重。‘亲姐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跨了族房的‘姐妹’呢？再者，臣妾听闻秦惠文后和宣太后在楚国时因为生母不同而嫡庶有别，宣太后是作为惠文后的异母胞妹才得以一同陪嫁进秦宫，初为八子，看似并无威胁，而后却小心经营，先借着‘姐姐’的势力一步步往上升，最终却在羽翼丰满之后凶相毕露、将惠文后的地位取而代之，自己儿子登上帝位的同时，甚至还将惠文后母子赶尽杀绝……”讲到这里，玹舲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后知后觉，如果惠文后泉下有灵，恐怕肠子都已悔青，当年一时之仁、没有防微杜渐，竟给自己将来的命运留下如此不幸之祸端！”
玹舲当然是在危言耸听，不过她言辞之犀利、余音之动人，态度之恳切，无不轻轻敲打在皇帝心弦上，却久久都在回响。
“那你既已洞察秋毫，便再为朕献上一剂良策吧！”
“是！”玹舲略微侧过身子向皇帝行礼，眼见皇帝已经被慢慢说动，玹舲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恕臣妾孤陋，皇上指点江山、制衡天下的雄才大略，维稳社稷、掌控朝野的方式手腕，皆是臣妾这等终日禁锢在六尺闺房中的小女子所永远都学不来的。臣妾只喜欢听‘故事’，听得多了，久而久之，或许能偶然感悟出一两点心得——臣妾闻听大小周后，则以皇家应以子嗣为重，大周后实乃正宫之主，嫡子早殇则国本动摇，小周后背上累世骂名，实在与人无尤。而宣太后之流一开始也是知道谦卑礼让、兄友弟恭的，只是后来被骄纵惯了，难免野心也会跟着一起膨胀，一旦某一日趁人不备、挣脱缰绳成了野马，到时再想制伏可就难了。臣妾为惠文后计，不若一开始就将她拴牢靠、驯化得服服帖帖，死死踩在脚下，方能永绝后患……其实，臣妾这点心思，皇上心里早就明镜似的，只不过有心想试探臣妾进过冷宫以后，有无长进罢了。”
真是好一个厉害的汪玹舲！皇帝虽然始终想不通，她为何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气质沉稳、聪明睿智，但她的变化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而且好处就是，偶尔分析问题的时候，能提供出之前完全没有尝试的角度，开阔了皇帝的思维视野，成了对皇帝“有用”的人。
“所以，朕此时并不应该推恩孟氏？”
“皇上圣明，贞贵妃自前年小产过后，身体调养了许久，线下好不容易才又有了身孕，且今时不同往日，贵妃诞下的将是皇上的嫡子。贵妃宽容大度，将孟氏荐于皇上，皇上既得新人，陪伴贵妃的时日不知不觉便减少了，贵妃的母家没有再得加封、现在反而先给孟氏无上恩典，那么将心比心，可知辛苦怀胎中的贵妃心里作何感受？”
“那便罢了。可我也不相信，孟鸳鹂会成为另一个芈八子。”
“是！鸳鹂妹妹温柔娴静、与人和善，我们都很喜欢她。请皇上明鉴，臣妾今天跟皇上说这些话，也不是因为她如今颇得圣意，就存心‘嫉妒’她！到底她只有十五六岁，人生道路还有很多种选择，学好学坏都在一念之间，臣妾居于春央宫中，未尝不能体念皇上的‘一片苦心’，玟嫔当年便是走错了道路、终致害人害己，皇上有意以此鞭策臣妾，臣妾时时莫不敢忘……请皇上‘暂时’不要加封鸳鹂妹妹，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因着臣妾心里十分爱护这个小‘妹妹’。皇上现在如果就不加节制地过于宠溺她，不仅难保将来不会重演芈八子之祸，同时另一方面，也会把皇上心爱之人，一步步推向后宫争斗的漩涡之中！臣妾……”说到这儿，玹舲借题发挥，作出“现身说法”、感时伤怀的样子，趁机给自己舒一口恶气，“臣妾也算是过来人，知道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便是也汇集了后宫所有的怨念于一身，那你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简单的呼吸，都有千万双不怀善意的眼睛盯着，真真可算是动辄得咎。皇上以为臣妾过去的家世如何？比之贵妃又如何？然而臣妾显赫的家世、威名远扬的‘生身父亲’尚不能把臣妾庇佑！可见虚名、浮华并不能真正助人几何，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层出不穷的算计和暗害却是真真实实的。臣妾因着诞下皇子，才得以安生立命，皇上真心喜欢妹妹，难道会舍得把尚且不谙世事的她现在就丢到无休无尽的风暴之中吗？”
皇帝真没想到她会对他说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非但“尽褪前嫌”，甚至可以说是“以德报怨”、“初心未改”！
“是，怨朕是应该的！”皇帝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那双手肤质雪白，就像长期干粗活、需要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的那样，“你受苦了！”
玹舲眼眶中有那么一丝光彩飞速闪过，但，也仅仅就是那么一瞬，死过一次的人，真实的表情也跟着麻木了，我的今生将是自由操控的木偶，戏剧化的台词、略显浮夸的表演更适合我。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皇帝不禁一声长叹，“曾经我们都是这样岁月如歌的年华……罢了，全都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