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汪婕妤来请安了!”
说曹操,曹操到,万韵秋为了这小贱人刚复又得势、便不自量力来挖她墙角,已有半日不快,她倒好,一点也没有藏着掖着、躲着贵妃过活的意思。“谨年,那就有请婕妤正厅稍候吧!”
万韵秋不疾不徐地招来梳头娘子为其梳妆打扮,贵妃自然得有贵妃的架子,何况阖宫都知道皇帝念其有孕,特免了御前、太后那里的晨昏定省,身子一金贵人便极易犯懒,那便是磨上个一时三刻,也没谁敢嘴碎议论什么。
她居于内室,恣意享受几十人的轮番伺候,在外的华堂之上,玹舲却不能不时刻正襟危坐。从前,她是皇帝宠妃,万氏是后起之秀,享别人一句心口不实的“姐姐”,空长了几年光阴、大抵算上平起平坐,而今身份完全掉了个个,婕妤汪氏时刻都不能忘了尊卑秩序、后妃之德。
不过用千年的时间想明白,红尘万世,你我都将在历史的硝烟散尽过后化为一抔黄土,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留下,那如今让你多春风得意一阵,又有什么关系呢!
汪婕妤恪守妇德,绝不会因为皇帝新宠了几日,便叫你轻易拿了对掌事后宫的贵妃不敬的把柄。
万韵秋再不出去相见,恐怕周婕妤、孟婕妤、黄良媛这几个小蹄子,都陪坐不住了。罢了,最后浓妆艳抹、穿上皇帝新赏的、位列“三妃”之上才有资格享用的最上等的蜀锦织成的百花对襟衫和万红石榴裙,方才由两位婕妤一左一右扶着,娴步入了正厅。
“给娘娘请安!”
“鸳鹂妹妹,今个儿汪婕妤头一回来给本宫请安,你来瞧瞧本宫这身衣裳,可还能够见人?”
这孟鸳鹂原本只是万韵秋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年方十五,祖上原先受着万家庇佑、倒有过几天风光日子,只是后来不幸家道中落,到本朝时,已经成了京中的破落户。
只见她虽身量小小的,一双秋瞳却如西湖烟水般脉脉含情,衬着她樱桃初绽的如花容颜,不管男人女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是汪玹舲第一次见到孟鸳鹂本人,从前只是盛传,贞贵妃为着有孕在身、数月不能承宠,唯恐再多几个舒嫔这样貌恭神离的狐冶妹子魅惑了皇上、钻了大空子,特地命人从京城破落亲戚的家中,“接”来了“思慕皇恩已久”的义妹孟氏。后宫久未添新,有违圣明,皇帝此番招幸,果然龙颜大悦,已着封孟氏为婕妤,居于常青宫中,那是从前皇帝最心爱的宠妃上官氏的旧邸。今日一见,更觉孟氏惊为天人,果真名不虚传。贞贵妃真真好手段,把皇帝的癖味拿捏得分毫不差,让人只能自叹不如;昔年有飞燕、合德环伺成帝左右,共行雨云,平分汉宫春色,想来有本参照,假以时日,本朝后宫也将尽数落在这两姐妹掌控中了!
“娘娘的东西自然总是最好的。”孟鸳鹂小心侍奉在侧,时刻不敢忘了自己及家人如今受谁提携。说话声调不高,但也极有涵养,“婕妤孟氏见过汪姐姐!”
不过周婕妤她们却当没看见人似的,继续溜须贵妃,“娘娘惯会说笑,您地位高贵、皇上又这么宠爱您,普天之下,什么好东西,最后不都送到娘娘的章华宫里来的!”
“姐姐说得是,贵妃娘娘的衣裳用的料子,丝线没有一丝漂染不匀的杂色不说,就连着指甲盖大小的方寸之径里,经线和纬线的排布都是自有定数的,多一分、少一毫,督造官都会整匹剪断,实乃优中选优的人间极品。妾身听闻,锦官织造今年一共只得了三匹,除却太后得了一匹,另外两匹皇上都尽数赏给贵妃娘娘了,为了这事,庄妃娘娘还跟皇上、娘娘置气了好久,皇上自觉触了霉头,至今都没再往她宫里去了!”
“庄妃的确心眼很小!”万韵秋被她们姐妹二人恭维得心花怒放,情绪极好,“原是送来两匹,一匹留作本宫封贵妃时的吉服,一匹转送给了瑜妃,一道庆贺她封妃之喜;却没想,这件事让太后她老人家给知道了,太后体恤本宫,又将自己那匹取来送给本宫,这才有了今日这身衣裳。”
“是是是,太后疼爱娘娘,这是宫里的姐妹都知道的。瞧娘娘这样好的福气,真是咱们这些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瞧这裁剪、这针线!旁的咱也不懂,这衣裳裙摆皆用正红,这无一不是在显现娘娘您如皇后般凤仪天下、与皇上日月齐辉的尊贵身份啊!”
“瞧你说的……”贞贵妃随手抖了抖袖口,“不过,也并非人人都能像妹妹你一样能把眼光擦得这么雪亮,偏就有些人眼睛也不知是不是长到脑后去了,自己八辈子没见过市面、没用过什么好东西,偏也当别人跟她一般没有见识,小恩小惠就敢妄图蛊惑内帷、收买人心,果真都是些小门小户、小家子气的行为,也真不怕在正经的主儿面前贻笑大方。”
她这话当然是说给汪玹舲听的,不过她却不知道,汪玹舲正想检视一下她跟静嫔之间是否会因前日之事产生裂隙,她此刻越咬牙切齿,汪玹舲越将其当作好消息来听。“娘娘训诫得是,妾身受教了。”
“噢!瞧我这糊涂记性,不开口我都忘了汪婕妤还跪着没起身的呢!”贞贵妃的下马威已经做够了,她自己也怀着身孕,不能久站,“也难怪,从前咱们‘姐妹’可没有没像现在这些见面的‘礼数’,婕妤可不要在心里怪罪本宫啊!”
“怎么会呢,娘娘!”
海心连忙从旁将她扶起。
“谨年,赐坐;蛮素,上茶!”
刘谨年和崔蛮素都是万韵秋极为得力的心腹,两人做事都很麻利,阖宫上下,被她们管理得妥妥帖帖,无一不周。
“婕妤身子可曾好些?”
“回娘娘,近来得蒙太医照料,身子已经好了大半。”
“那就好,人生病除了吃药,少不得也要出去多走动,多去晒晒太阳……”贞贵妃轻轻拿起一盏茶,“近来,婕妤多爱去哪些宫前走动?”
万韵秋当然算计得很好,但汪玹舲也不是从前的汪玹舲了,“娘娘说笑了,妾身今天是头一遭出自己宫门,妾身……”她还不忘作出低头、不敢直视的样子,“妾身惶恐娘娘听多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但妾身自知千难万险才得皇上法外开恩,恩又加典,每惴惴不安,恐得复失去,早已不愿涉身宫内纷争,实乃大病初愈之人。适才身子爽利些,未及给皇上请安,便先偕了侍女来贵妃宫里听训。娘娘明鉴,后宫女德,妾身实不敢忘……”
贞贵妃嗤之以鼻,打量没人告诉本宫,还在这儿跟本宫装蒜呢?不过眼下也罢,旁敲侧击,也算你老实收下了本宫的警醒,量你以后,也不敢再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本宫的人,你今后休想再打主意!
不过转念一想,那静嫔也甚是可恶,枉本宫过去这么信任你,好吃好穿也没少赏你,心心念念还想将来在后宫之中提携你,你倒是个这么吃里扒外的人!小小恩惠,敌我都分不清呢?!也亏得皇帝不怎么感冒你,料理了皇后跟茹妃,只加封了瑜妃,现在看来,还真幸好没有替你求得皇上的恩典,否则,你这样眼光高过头顶的人,一朝位列“三妃”之中了,保不齐将来还要越我而去、飞上天了不成!
“倒是汪婕妤有心了。”贞贵妃轻轻举起的茶杯,此刻轻轻放下,“只是大家姐妹一场,本宫有意提醒婕妤一句,出门多‘散散心’也是好的,可是也得看看,去的什么地方、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婕妤想在后宫长久地安身立命,就得学会‘知人识货’!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着见多识广的人,自然是眼界开阔、博闻强识;可若是不幸交往到一些自身孤陋、还不知浅薄的人,那就适得其反,到头来越发连累自己也好坏不分、‘有眼无珠’、不识时务了!”
说完这番狠话,不光万韵秋自己心里得意,周婕妤她们也在心里暗暗偷笑,只等欣赏汪玹舲被贵妃嘲辱后恼羞成怒、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谁知这汪玹舲,如今倒真真成了个轻易不动声色的狠角色,贵妃这般嘲辱,她三两下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娘娘说得极是。臣妾愚昧,‘知人’已然输了一筹,不过说到‘识物’——娘娘,臣妾如今到想起一件眼下现成的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了……”
万韵秋实在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说!”
“娘娘,臣妾看娘娘如此喜爱这身衣裳,本来一直犹豫,究竟要不要对娘娘您讲,然而,娘娘您是后宫之首,宫中众姐妹唯您马首是瞻,臣妾担心如无人从旁提点,恐怕将来必有一天失了娘娘的颜面。”
这贱人果真是讨人厌,故弄玄虚,还叫人不得不紧张,“快说,有何不妥?”
“娘娘,臣妾为娘娘计,宜立刻下令仗杀锦官织造的督造官。”汪玹舲字字掷地有声,世易时移,贵妃娘娘您请接招吧,现在轮到我来反击!
“平白无故,何以滥杀无辜?”
“无辜?督造官已犯下死罪,绝不无辜。敢问娘娘,可识得这‘万红’石榴裙上的花朵?”
“这……”
好啊,原来堂堂当朝贵妃,无外乎也在那“自身孤陋”的、“物以类聚”的一群人之列嘛。当然这时,谁都不敢因此就在贵妃面前偷着笑的。
“娘娘,妾身认得,这是映山红!”黄良媛自告奋勇。
“不错,良媛妹妹说得极是,此花开起来红得潋滟、可以染尽山野、名动京城。所谓名花倾国两相欢,以此花为图案织成的裙子,自然也是世间绝色。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此花在蜀地还有另一个名字,名曰‘杜鹃’,说到‘杜鹃’,娘娘应该更不会陌生了。”
万韵秋的心,此时便也忍不住向下一沉,虽然闺中不喜读诗书,但是蜀国望帝杜宇,死后化作一花一鸟、皆名“杜鹃”,这个民间故事,还是听人说过的。
“望帝乃亡国之君,死后化为一花一鸟,鸟则夜夜啼血、花则由血染红,人皆云其‘冤魂之鸣’。锦官城确属蜀国旧地,督造官不知避嫌,或有暗喻。”
“好了,不过就是一件衣裳,以后本宫不穿便是了……”
她到底是心里发虚,想大事化了,玹舲见机赶紧往前一跪,“娘娘慈心,妾身为娘娘计,还应奏请皇上定夺,万不能妇人之仁!”
“到底人命关天,纵有犯忌之处,想来也属无心之失,此事只干系本宫一人,为求宽大为怀,酌情治一个督造不力的罪名即可……”
“娘娘,妾身以为,督造官之不敬之罪,还不止于此。”
不知为何,她此番“从谏如流”,愈发让贞贵妃感到冷汗上身,“娘娘先前自述,这匹料子本是呈给太后的。”
“是……是的……”
“先帝驾鹤多年,试问深宫寡居的太后怎可用这大红亮色?!督造官对先帝、太后大不敬,娘娘是否仍要为其赦免死罪?”
“这……”贞贵妃竟被她驳得哑口无言!好一个汪玹舲,至始至终,从旁察言观色,细心寻到了其中的破绽,因而能够一下子点中贵妃的死穴——督造官几个脑袋,敢把大红色的料子呈给当朝太后?!自然是贞贵妃从太后处得了这料子后,督造官猴急要巴结她,这才重新漂染了位比皇后的正红色。自然,此举甚是讨得贵妃的欢心,可惜,他事情没做干净,撞到汪玹舲的枪口上,要扳倒贞贵妃,非一朝一夕之功,是时候拉个垫背的出来杀鸡儆猴,也好让那些排着队、巴望着给贵妃做事的人重新再掂量掂量!唉,合该他马屁不成、要倒大霉!
“请娘娘仗杀督造官!”
海心也跟着她跪下,“请娘娘仗杀督造官!”
贞贵妃向她们几个递眼色,汪玹舲也偷偷回头瞪她们,事关重大,汪玹舲的一番危言耸听过后,谁又敢轻易惹祸上身,但贵妃又一直施以淫威,故而她们几个踟蹰不前,并不敢轻易表态。
末了,还是孟婕妤打了个圆场,“娘娘,这事,还是别牵累您自个儿的好,不如就交由皇上定夺吧……”
贞贵妃这才感叹大势已去,这陈东奎刚给自己办了几天事,正得力呢,现在自身有亏,也不能不把他推出去,权当弃车保帅了。
“也罢,去请皇上来吧。”
盛气之下,虽曾想最后却成了斗败的公鸡,贞贵妃此刻真是愁肠百结,没有一点脾气。
汪玹舲初战告捷,此刻气定神闲地由海心扶着缓缓起身,又从容不迫地转身对着刘谨年和崔蛮素说道:“两位姑姑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贵妃‘脱’掉这身衣服!倘若给皇上知道事情,恐怕还要招徕杀身之祸了!”
“是是。”
这场面可就十分滑稽了,堂堂贵妃,被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下人赶着脱衣服,哦不,哪里是“脱”,简直是“扒”、是“撕”、是“抢”,总之也快跟抄家、跟汪玹舲当然被打入冷宫时的情景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