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心,备礼!”
“娘娘,太医嘱咐,您还没好全,最好不要吹风,否则容易反复!”
“快去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汪玹舲说这话时,目光一直落在皇帝遣来的宫女孙彩云身上,此刻,她正在用心打扫屋子,倒并无什么越矩之处。
“不若姑姑也替本宫出个主意吧?”
孙彩云诚惶诚恐,“娘娘羞要折煞奴婢。”
汪玹舲忙叫她起来,“姑姑,本宫好不容易复宠,自知一切得来不易,身在冷宫之时,无事也曾计较前番得失,终于悔悟怪只怪从前年轻无知、树敌太多,所以现下绝不能重走当年老路,非常希望能够与人为善……”
“娘娘,您是想……”
“姑姑知道本宫的意思。我这身边的这些小蹄子,惹祸的本领还行,但要真真办起事来,那绝不及姑姑你多年御前行走、见多识广。”
“娘娘真是太抬举奴婢呢!”谦虚归谦虚,玹舲这番恭维于她倒很受用。
“诶,咱们近前说话!”玹舲把她拉到一堆衣料前,“姑姑你看看,‘静嫔’娘娘,会喜欢哪一匹?”
“这……”
“姑姑但说无妨。”
“娘娘,依奴婢看,这些衣料,静嫔娘娘都有。”
“噢?都有……”汪玹舲原本也只是想试她一试,自然啦,如今她们两是掉了一个个儿,她只是小小婕妤,人家在嫔位,你有的东西,人家都有,而且更好。“那姑姑给本宫提个醒,怎样才能讨得静嫔娘娘欢心?”
“回娘娘,旁的不说,静嫔娘娘独爱香料,比如安息国进贡的安息香,天竺进贡的八角檀香,还有安南国进贡的沉香……”
“可这些,本宫并没有。”
“娘娘没有,可是皇上都有……”
“哦……”汪玹舲倒还满意,“多谢姑姑……”
等她退下去之后,海心走到跟前,“娘娘您看孙姑姑为人可靠吗?”
“可靠不可靠,不是一面之辞就能定夺的。”玹舲走到妆镜前,由海心替她梳妆。
海心一边替她篦头一边说道,“奴婢观察了她几日,做事很麻利、为人也没什么架子,也没有过分窥探什么,倒算得上是十分谨小慎微的一个人。”
“如此甚好。到底是皇帝遣来的人,为求谨慎、不得不防。”玹舲望着镜中的自己,有那么一刻出神,自从随着梦游仙枕回来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正式地从镜中看待自己。如今的她,再不是那个八十多岁,躺在床上等死的老太太——当然,她也不再是之前,柔弱和顺、任人千刀万剐的小白兔了。
“海心,我今年几岁?”
海心一愣,但还是接着说道,“婕妤汪氏今年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在未来的那个世界,还可算是一个年华正好、每天过得无忧无虑的妙龄女子。而在这个世界里呢,她十七岁就为皇帝生下皇子,成为宠妃茹妃,当今的贵妃,现如今,也不过二十二岁。可是她们之间,几乎横亘了生与死、成与寇的距离。这后宫,就是一个外表华丽的园艺场,季节更替、花开花败,她们就像龚自珍《病梅馆记》里的梅花那样,以美丽为代价,全然失去了生活的本来趣味,就这么在病态的环境中病态的生长着。
梳妆完毕,玹舲叫她取来一个外形非常精致的小瓶子,“娘娘,这是什么?”
玹舲接过去,不知怎的喷洒出一点到海心腕上。“你且闻闻!”
“好香!奴婢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的香料!”
“此物名曰‘香水’!”玹舲当然是一早就拿定了主意,“静嫔喜欢香,有了这个东西,便不必去求皇帝了。”
“娘娘圣明!”
“去,重新找个漂亮的盒子包起来。”汪玹舲目光坚毅,斩钉截铁,“一己之力对抗世界,不若拉拢半个世界围剿另外半个世界,来得经济实惠。我们的复仇计划里,得有人……”
“奴婢明白。”
就这样,汪玹舲重返后宫走出的第一步棋,便是带着海心、漪纹去夏未宫拜见静嫔。
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后宫人人都清楚,她汪玹舲跟废后杨如月,正是被贞贵妃、庄妃、瑜妃、静嫔为首的那伙势力给祸害的,尤其是这静嫔,虽地位不是最高,但城府最深,一直为她们那个团伙出谋划策、充当军师,她们是猛虎,而静嫔就是猛虎上的利爪,按理,她们如今就该老死不相往来,谁知今天居然又主动投上门,难不成死过一次,脑子也傻掉了,都不怕如玉容颜被这利爪刮花?
“娘娘,我们娘娘身子不爽,今日恐不便见客。”
“噢?”汪玹舲方才是瞧见了周婕妤和黄良媛进去,才后脚跟来的。“本宫知道,过去跟娘娘多有误会,恐她不会见我,所以今天特地投帖,还望姑姑再为我通传一次,就说,本宫特地来给娘娘请罪,希望娘娘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将来若能对本宫施加照拂,本宫感激不尽!”
投帖,本是极为正式的求见,是对主人的极大推崇和尊重。按理,她们之间的“交情”,汪玹舲当然不至于此。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夏未宫的掌事宫女曹艳华也的确盛情难却,于是她便又到静嫔跟前回话,呈给她汪玹舲投来的帖。
“哟,这个狐狸精,这会儿子倒是学乖了,知道咱们宫里谁最有谋略、最能唤风唤雨,刚从冷宫那种活死人墓里爬出来,便屁颠屁颠跑来寻娘娘庇佑了!”
“是啊,娘娘,汪婕妤连贵妃都还没见过呢,头一个就跑来抱您大腿,头发长见识短,眼光倒还不赖,算她识趣!”
这马屁拍得舒心,曹姑姑再把投的帖这么朗声一念,静嫔更是觉得许久没有这么有面子过了。不过,寻常人此时会犯的得意忘形、疏忽麻痹的错误,在她这里,还是时刻会提醒自己警醒的。“你们两个也别小瞧了如今的汪婕妤,上次的事情还新鲜热乎着了,她可不在是从今那个没脑子的、草包一样的茹妃了。”静嫔自己说着说着,也觉越发警醒,“投帖、投帖,难保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这……”
“艳华,拿去烧了它。”
“是。”曹姑姑刚打开焚烧着的香炉顶盖想借个火,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娘娘,刚刚海心姑娘还偷偷拉着我,要我给您呈上一个东西,说娘娘素来喜香,一定用得着这个东西!”
“笑话,她还当自己是原来茹妃呢!”静嫔再谨慎的人,也不禁嗤之以鼻,“那就拿出来给我们姐妹们开开眼吧,看看小小婕妤究竟有什么东西是本宫用得着的?!”
静嫔自然是想在她们面前羞辱汪玹舲,不过没成想,到头来,她竟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周婕妤她们实在好奇,而她又答不上来,也不知怎么个用法,反倒像是受了人家的羞辱一般。
静嫔憋得脸都绿了,“你去,你去把汪婕妤的侍女叫来!”
这边,玹舲跟海心交换一个眼神,海心遂跟着曹姑姑入内,拜见了静嫔和她的两位“姐妹”。
“娘娘请看,此物当这样取用!”海心聪慧,只看玹舲用了一遍便学会了,“此物名曰‘香水’,极其难得,我们娘娘说,也就皇上的龙涎香或许比之更为珍贵!”
没错,手腕上才喷了那么一点,浓郁的香味就出来了,静嫔她们犹如看到了天外飞仙,无不啧啧称奇,是啦,这必然是很金贵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汪婕妤从哪里寻来的,但倘若比之龙涎香,也可称有过之而无不及。
静嫔再小心持重的人,也经不住心花怒放。加之,周婕妤和黄良媛别的才能没有,多得是溜须拍马的本事,眼见静嫔喜欢,便顺着她的心意,把这小小“奇物”吹上了天。
“娘娘您看,这东西,颜色漂亮,无需焚烧,瓶子又设计得极精巧,轻轻一按,就满袖生香,也不知是西域哪国的贡品,果真臣妾长了这么大,都没有见过世上有这样的东西呢!”
“是呀,是呀!汪婕妤也算有心了,想必皇上刚赏了她,她便拿出来孝敬娘娘,臣妾先前也同娘娘一起纳闷了,果真,只有这样绝世佳品,才配称‘礼物’,于娘娘的富丽典雅、雍容华贵相得益彰啊!”
再牙尖爪利的猛兽,也有犯迷、打盹的时候,送礼真真送到心坎里,就连静嫔也觉难以自持。“既这么着,我便收下了,替我谢过你们娘娘!”静嫔自诩聪明,谋个左右平衡的万全之策总是可以的,“只是我如今身子不爽,不便当面道谢,如若将来得空,或者姐妹们一起到贵妇宫里行走时,再跟你们娘娘一起叙旧。”
“东西收下呢?”
“嗯,虽然一直隐忍克制,但奴婢感觉得到,她欢喜得狠。”
“那是自然。”汪玹舲转身便往回走,一点也没有多流连不舍的样子。
“可惜娘娘,静嫔始终防备您,让您吃了闭门羹。”
“那又有什么可惜的?”
“怎么不可惜,咱们处心积虑,还是没有把她拉拢过来。静嫔那番话,说得极委婉,但她摆明了,私下里是不会再见您的了!”
“是啊,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她倒心黑,推了个一个二净,”不过汪玹舲好像一点都不生气,“不过话说回来,谁告诉你,我现在要把她拉拢过来?”
“啊?”海心差点叫出声来,幸而她已经不是一次体会到,娘娘经过冷宫的摸爬滚打之后,跟以前变得不一样了。
“海心,你且记着,那种心术不正、诡计多端的人,就算拉拢过来,也是靠不住的,因为她不容易被控制,又极没心肝,她能为你出卖别人,你就能保,她将来不会出卖你?”
海心点头。
“这样的人,谁用都危险,我需有意加以利用,但那也是将来在十分恰当的时候,就现在,我先假意投诚,为的是做给贞贵妃看,好一步一步离间她们的合作关系。”海心是自己最可以仰仗的心腹,玹舲非常愿意早日领她上道,“就好比乡下人安排一天的活计一样,锄地耕作自然是重中之重,不过偶尔也想半途采个漆,于是这天便一早先给漆树割开一条口子——此树金玉其外,看似如柏杨挺拔、虬健,枝叶繁茂、亭亭如盖,然以利刃切肤、内里却多缝隙、以致汁液横流,且纹理上下倾斜、杂乱无序、又多根结,如若不是出产华美的漆,别说房梁建筑、就是造饭烧柴也是无用的——农人不必过多理会这颗华美的树,静静等待它自己从内部瓦解,最后流下失败者的眼泪即可。一旦树体割开裂痕,裸露的伤口,恐怕经年都难以自愈,失去树皮庇护、无处盛装的漆液被迫离开本体便只能簌簌掉下,乖乖流入到农人预先摆好的罐子里来,纵知前路或是请君入瓮,也因形势所逼而失去选择、一切便都不可逆转。而那个聪明的农人呢,等到锄地耕作的活儿也料理好了,回头,地里的收获也有了,高回报的生漆也有了。”
“娘娘妙计!”海心对她只剩下叹服,“但有一点奴婢不懂,静嫔做人从来都能夹着尾巴,似乎也没有上钩,不仅如此,她还是当着她们的面,就回绝了咱们。”
“那你就错了。”汪玹舲目光如炬,显得信心满满,“她自己有没有上钩,我们说了不算,她说了也不算,贵妃疑她不忠,她便是不忠,恁谁说了都不算!”
海心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周婕妤跟黄良媛,貌似在她面前阿谀奉承,其实背地里就会跑到贵妃跟前告密!”
“不错!这,也就是为什么咱们要选这个时机的原因了,静嫔聪明,认为她可以在她们面前表忠心,不过阴差阳错,我们也可以利用她们去在贵妃面前嚼舌根。而这些话,由她们来说,可比咱们凭空诬陷还要言之凿凿呢!何况——咱们‘一不小心’还将行程透漏给了孙姑姑,你又焉知会不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如此一来,就算是什么都没做过,也是百口莫辩了。那静嫔到底拿人手短,又怎可轻易把关系撇清,收了咱们那么贵重的礼物,料想连贵妃都没有的,周婕妤她们貌似恭顺,实则最会伺机而动,后宫之人为了往上攀爬,皆是耐不住寂寞的,没有播种时机、就没有利益收获,她们又怎会轻易放过一个不必自己出手,三言两语就能挑起鹬蚌相争、将来坐收渔利的机会呢?”
“人人皆有放不下的东西,殊不知点滴贪念冥冥中却也能成为命里不能承受之重,将来因果循环,成为压死自己的其中一根稻草!”玹舲此番悟道,亦是千年之中,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才换得的,所以她是就事论事,也是从旁告诫自己,“所以,咱们今日先割开了这道口子,后序伤口怎么溃烂、流脓,就静观其变了,咱们接着还是该干嘛干嘛,鹬蚌相争,人人都想当渔翁,可究竟将来谁才是螳螂捕蝉后、最终胜出的黄雀,还得各凭本事。为计长久,咱们便早早埋下一颗危险的火种,若得天时顺应,一朝激发,他日必成熊熊烈焰、或可燎原!”
“娘娘真真大招无形!”海心天资聪颖,凡经点拨,很快便能举一反三,“那奴婢想,既然婕妤她们为了咱们的‘大计’这么努力奔走,那咱们也别冷落了她们唱独角戏,时时同她们一起去面见一下贵妃,既能让皇上、让后宫姐妹一起看到娘娘对贵妃的敬重之心,也能同静嫔娘娘、还有各宫娘娘多叙叙姐妹情谊!”
“如此,甚好。”浑然不觉中,玹舲已经渐渐地,把她调教地越发像另一个自己,“海心,一会儿再为我备一份礼!”
“娘娘尽管吩咐。”
“我妆匣中有《大藏经》一部、《金刚经》一部、《妙法莲华经》一部,你都去取来,仔细菡装好了一并赠予太后,并告诉太后,本宫三日之后,必将亲自前往拜见。”
“奴婢明白。”
汪玹舲现在的一举一动,着实让人无法立马猜透。不过猜不透又怎样?同在一条船上,她才是深谋远虑的掌舵人,要想一起乘风破浪、成功涉水,你只要对她完全信赖、毫无保留地照她所说的去做、向着她引领地方向不动摇、不回头的全速跟桨前进即可。
海心现在总算是瞧出一些端倪了,原来,在她们的复仇计划里,第一个有心拉拢的人,实则是当朝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