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心非常识趣地让她独自安静了一会儿,趁着这个功夫,给她新做了一碗番薯百合糖水——番薯是于阗国进贡的,千姿丰腴,灿若撒金,百合亦是得了太后恩典,从钟南宫百花苑亲手摘下的,专挑状若狐尾的那种细细洗净,连同手掰嘎嘣脆的上好黄糖片一起细细熬煮,没有十分细致的火候是断不能将其把控到香甜爽滑、丝丝入扣,浅尝辄止都有一股浑身毛孔舒服到冲上云霄的快感的!
海心小心把碗匙端到她面前,“娘娘,天气见凉,夜深之时来一碗温热滋润的糖水,最是益气养胃、忘忧宁神的了。”
是啊,的确是有太多迫切的烦恼需要“忘忧”呵!
汪玹舲虽然胃口不佳,但还是逼着自己尽量多尝几口,别说不忍糟蹋海心的心思,就算晚些时候全恶心吐出来,总归是有部分糖分和营养吸收进去了——这哪怕小小的、一丝一毫的差别,将来都将支撑她无限接近赢得那场旷日持久的争斗。
海心又替她新换了厚重些的棉衾、伺候她整个人躺下了,才小心重又打开了话匣,“您先前说,我们错了?”
玹舲点点头,眼睑有些无力地垂下。
“可是觉得应该重新审视、丈量赟嫔?”海心缓缓道出自己的认识,看来她真的长进不少,越发懂得察言观色、审慎推知别人的想法。
“是,现在回头想想,竟是一直低估了她——福晏堂现在掌事的那个婆子咱们已经见过了,多势利、多心狠手辣、两面三刀的一个人额!可别忘了,曾经她也被赟嫔收得服服帖帖、竟是心无二致、毕恭毕敬的呵!”
“是,‘慈母多拜儿’、‘时势造英雄’,赟嫔今日之盛绝非侥幸,是真的基于大把旁人难以给予的付出才有后来慷慨丰厚的回报。奴婢也曾想,她大字不识几个,一定打理不好后宫,到时候难以胜任,必被贞贵妃她们借机侮辱、刁难——结果她却做得出乎意料得好,让人轻易寻不着错处,反而经此一事,一下在皇帝的注目中,树立起后宫的威信,贞贵妃此局可真大大算错了!”
一点没错,汪玹舲不禁慨叹一声,“是啊,连我们都骗过了,何况是比我们心急想要尽早扳回一城的万韵秋呢!总以为赟嫔老实敦厚、无甚主见,被人骑到头上都笑脸相陪、唯唯诺诺,实际她是真的大智若愚、能屈能伸。福晏堂那种鱼龙混杂、顽劣水深的地方,没有得宠的宫人罩着、自然每年拨款有限。宫中向来都是势利眼狗尾看人,谁会真正关心一群官婢和暮年垂死之人的利益呢!随便施舍一点供给、权当打发要饭的好了……”
海心感同身受,“其实也是由着她们一伙人自身自灭,如果不是赟嫔管理有方,领着大家僻园种菜、自给自足,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文钱掰成两半花,恐怕活人都要饿得半死、病弱太妃早就走得干干净净了。”
“如此,怎能不见姐姐的能耐呵!我竟还一直忧虑千斤重担、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怕与她结盟一场,轻易就被贵妃排挤、吃死了。现下想来,真是狗拿耗子,还不如多花些功夫管好自己!”
“所以——到底是皇上最洞若观火、看人的眼光最准了……”这真是一个相当惊人的结论!尽管她们都很不愿意去承认,但事实仿佛证实如此。
她们彼此都沉默良久。
“哎,我总以为生活已经教授了足够多的经验教训,却不想命运面前,人依旧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也许是她想到皇帝深不可测、本能后怕,但就算他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已经洞穿了自己全盘计划又怎样呢?!她还是会“明知故犯”、继续执行下一步的打算,就算紧接着落入他早已埋伏好的陷阱,被他残酷迫害、铁血镇压,也绝不会彷徨、踟蹰,一定忍住全身所有的战栗、恐惧、惊悚还有害怕……
事实上,有些事情,就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一样,一旦有意无意起了头,就只能由着他失控地一路往前,再也没办法使之停下来,即便后果是毁灭性的灾难、也完全无法转圜的啦。
“所幸,她不是我们的对手——而且谢天谢地,霏红这步棋,即便当初歪打正着、现在亦下出了精彩的走法。”
“现下不是对手,将来却不一定了。”汪玹舲的双眼微茫,就像中间升起朦胧的月光一样,“霏红一定要给自己争气才好……”
“会的——”海心握着她的手,十分坚定地说道,“一定会的——”
这一夜,汪玹舲睡得不很踏实,几次都仿佛听到了梦中的雨声,但终不至失眠,醒来却隐约觉出几滴心形斑驳的泪痕。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了这几句话。“漪纹——”
“诶——”
“瓶里的花落得不剩几瓣了,去园里瞧瞧,剪几只新鲜的来。”
“是——”
汪玹舲由翠羽伺候了镜前梳妆,大抵整个人彻底醒转过后,又不禁觉得自己好笑,马上就是九月了,不多久园子里除了各种菊花,什么千姿百态、争奇斗妍的花都不剩下——就如她镜中的容颜一样,红妆虽好,到底逃不过岁月无情、美人迟暮的那一天。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结局总归是要伤心难过的,只分是“开头极美”、还是“百年孤独”罢了。
“娘娘不知道,昨天奴婢跟着长信公主去那陇西王府瞧了一趟,果然是诸侯王的规格,院落七进七出——虽然还在营建当中,但已经能够感到那种华庭广厦、气宇不凡!”
汪玹舲神色淡然地应了一声。翠羽跟她久了,也能大致想见,厚此薄彼的待遇怎能不叫人心有不忿。“奴婢想,下一个就轮到咱们‘文扬王爷’了,娘娘大可宽心,长信公主也一致认为,文扬将来的福气更是一定会盖过他呢!”
噢?盖过他,当皇帝?!就算我们都这么想,也要皇帝允许、天遂人愿才好呵!如此情况越来越复杂,汪玹舲再不敢盲目乐观,不说已有一个太子、一个陇西王,贵妃、瑜妃、舒嫔三个大肚子“各怀鬼胎”,谁不想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生死战役中大获全胜呢!
“对了,孙彩云的哥哥确定康健无虞了么?”
“是的,董太医是驸马爷的亲信,由他亲自诊断,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如此甚好——他一家老小可都安置好了?”
“公主信守承诺,确实给了他捐了一个闲职,反正有驸马爷照应,这辈子理当衣食无忧了。”
汪玹舲再道了一声好,“那她现在应该死心塌地了吧!”
“回娘娘的,其实您没起身的时候,她在宫里候了您好一阵呢,海心做主,没有扰您立马起身,说是,总归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汪玹舲赞许地点点头,“做得很好。那她现在人呢?”
“去给老大人送特制的早膳去了!”
说到这儿,汪玹舲不免心情凝重,父亲他们当前完全置于万氏哥哥的掌控之中,她就是明目张胆地要借此法来挟制她再不能轻举妄动。而作为应对之策,近来有意借太后之手,频繁跟长信公主互通走动,也是希冀赢得她们夫妇更多的好感与信任,将来好寻个机会,让驸马爷直接管万历鸿万大人要人,以此长久地解除后顾之忧!
但是现在,时机还远没有成熟,玹舲必须暂且收起自己的孝心,想来天地昭昭,父亲他们知我有苦衷,也不会怪我“独善其身、见死不救”的。正是“一别分两地、各自保平安”,等我和文扬有余力了,不仅会救你们于水深火热,还将誓言把你们现今所遭遇的十倍奉还到那些恶人身上、来给咱们世代忠烈的汪洋世家雪耻报仇!
实在没想到,当初留孙彩云一个活口是无比正确的,她终究在宫里摸爬多年,多少也有些自己的“人脉”,又着实在万氏手下效过力,总归和那边的人说得上几句话——以此,才刚帮她治愈了亲人,她已知投桃报李,积极奔走,替汪玹舲保全“老大人”!
运用得当的话,没准能把她调教成一个出色的“双面间谍”呢!汪玹舲想法真是越来越大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她如今更是牵着这句话在走了。
用过早膳,汪玹舲循例先去太后宫里请安,文扬跟维嫔都在钟南宫里将满一月了,做母亲的始终有所愧对,从前没有悉心照顾,现在依然要借他当作自己在平衡各种势力、纵横捭阖的绝对筹码。
当初说得那么头头是道、冠冕堂皇,撕去外面包裹的糖衣,内里的实质跟当初赵威后被迫“质子于齐”有什么两样?!不过是多欠了维嫔一分人情,多了一个放心的人从旁照看幼子罢了。她拿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抵押贷款”,换来最大的收益便是太后一家都当了她“有利共图”的保护伞。
“玹舲……”太后如今唤她格外亲切,“想孩子了,就接回去住几天——”
“不,太后平日寂寞,皇帝政事繁忙,人皆渴望含饴弄孙之乐,臣妾有心教导他长久地与您为伴!”
太后假装撇撇嘴,然后还是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心思,“如果所有人都像你们母子这么孝顺、懂事就好了……”
玹舲恭谨再拜,“焉知太后慈爱,不是咱们娘俩独占的福气呢!”
太后脸上的褶子都乐开了花,“哀家正要夸你,皇帝有意削减开支,你捕捉战机、当机立断叫如月主动上疏停修永煌宫一事,真真恰当好处、做得极好!”
“这也是姐姐识大体,能委身迁就才行。”玹舲在太后面前永远谦卑和顺、毕恭毕敬,“咱们自己人不好好协助、扶持,难道要把机会留给外人,将来姐妹都没有立身之地!”
太后赞许地点点头,“皇上以此觉出如月跟从前不一样了,大赞其性情渐变、勤俭持重。竟破天荒地在永煌宫里拉上她聊了两三个时辰。又赏了她一些绸缎——虽然已是今年各大织造挑剩下的旧绢,但至少表明一种态度,皇帝希望,她今后可以不要再穿得那么素净,彻底封禁的日子已经过了,花色可以再鲜亮些……”
不知为何,汪玹舲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张禧嫔”和“仁显王后”。不同朝代的历史、人物命运或可对号入座,难道自己潜意识里,就是如此推及类比的么?!
不会吧,那两人是仇人耶!汪玹舲苦笑着打断自己,应该不会的,就算谁都不信任,“皇后”到底跟我是多年的“姐妹”,当年她大权独揽、无限风光的时候,也没有想着把我随手做掉、还是怎的,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咱们俩应该不至于走到命运开了天大玩笑、姐妹阋墙、反目成仇的那一天吧!
还是什么都不要去想的好!汪玹舲感觉再胡思乱想,背后又要止不住阴风阵阵了。
不一会儿,负责太后玉体安康的王太医进来请平安脉,汪玹舲本想回避、就此告辞,熟料太后却有意留她下来,玹舲不知何故。
末了,太后叫王太医替她也把了把脉,汪玹舲这才恍然大悟,幸好,她现在服食的避孕药是非常先进、且成分复杂的,古时的太医,知识有限,断不了把住其中全部的端倪来。
“怎么样,您瞧着身子还‘正常’吗?”这一刻,汪玹舲的待遇的确胜过了太后的亲侄女。太后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关切地问道。
“回太后——大体无恙——”老太医滚打多年,措辞自是出言谨慎,“到目前为止,没怀上孩子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比如阴阳失调、比如物候秋燥,再比如饮食方面,可能因为之前娘娘被禁冷宫,营养失衡,又加之中过一次毒,身体比较虚,要把体质恢复到充分受孕,可能还需要下点功夫、细心调养……”
“阿弥陀佛,无碍就好——”太后像对他说,也像对自己说,“那就劳您多费心,若有好的调理方子,只管开出来向孟然她们支取银子就行了!子嗣一事,关乎江山社稷、帝业兴衰,于公于私,重要之处都毋庸赘言,哀家已然垂垂老矣,不求多福,但倘使还能庇佑子侄一日,必不愿人前人后差人太多。”
“微臣领命,必为太后及娘娘效犬马之劳!”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这一幕对汪玹舲心灵的冲击确是十分震撼的。事实上,从她决定穿越时空回来复仇之前,人还在另一个世界便已经对那件“难以启齿”的事前前后后、再三思量,如今走到今天这步,也正应了某些因果循环,莫不是太后“一厢情愿”,个中原委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三个都有孩子了,如月指望不上,哀家就盼着你争气些了……”
“太后!”
刚刚还威严矍铄的太后瞬间化身春晖慈母,拉起她纤弱的手直叙家常,“过去你受了许许多多的苦,但哀家看得出,你比别人都要长进,人生经历的磨难、挫折都被你巧妙转化成生命的给养——如今虽然日子也还过得去,但哀家仍然替你不值,因为你值得更好地对待、值得被皇帝高看,你已经当过‘茹妃’,未来理应跨越从前的起点,享有的尊荣一定要比过去更加风光!”
汪玹舲并不想扫她的兴,何况将来还要长久地将她倚为靠山,“谨遵太后教诲。”
“乖,这才是哀家的好孩子……”
太后高兴,这一天又多赏了她一些颜色俏丽的料子和珠串。
等到汪玹舲已经走远了,冯孟然上前一边给太后按摩,一边与她继续之前就“因故”中断的商谈,“太后,真如此器重她么!”
“好歹是半个自己人,她留不住圣心,皇帝还可以不断临幸别的女人。虽说咱们誓言一切尽在我手,但战线拉得过宽过长终不是什么好事,哀家希望一切简单化一、便于掌控……”
“可她已经有一个皇子了,如果再有一个,她自身的地位就一下子卓尔不群了,皇帝的心思毕竟无法参透,万一将她扶上无法动摇的位置,您就不怕中山狼养肥了,有朝一日变成下山的猛虎么!”
“玟嫔不是也有两个‘儿子’,你看她后果怎么样了!”
即便现下就她们主仆二人,谈到某些绝对的宫廷禁忌,冯孟然还是本能地自觉噤声。
“再者——”太后此时冷笑一声,“哀家只盼望她添得身孕好来争宠,何时说过,这个孩子一定要生下来呢?”
冯孟然恍然大悟,“也是,从前让她留着文扬,已经给了她天大的宠幸,但凡识相的话,就该跪下来谢恩、感念太后当日的‘好生之德’——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这么幸运,能跟太后多少攀上丝许关系。”
“你这一说,哀家倒怀念起从前的章太医来了,医术极高明的一个人,从来妙手生花、神不知鬼不觉的,比如今的王太医让人放心太多——可惜最后在芊嫔一事上不肯合作……”
“唉,他也是老糊涂!自己妇人之仁,不肯‘再造重孽’,最后人家的双生子到底还是生不下来,累及血崩……”
“所以舒嫔很聪明,谁都不能相信,凡事只敢倚重自己的父亲!”
“可是那有怎么样呢?她,贞贵妃、瑜妃,三个中,能活几个,难道还能让她们自己说了算么!”
“对,太对了——”太后与她会心一笑,“皇帝一直在尽力‘削减开支’,你说老天是不是也很乐意帮他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