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庄妃郑重有请,汪玹舲特地清减了几分妆容,穿着更素净些以示诚敬。也许是近来,各种最新发酵的“消息”和“信号”都不算十分利好,庄妃待她倒比从前客气——“早膳自哪吃的?”“文扬课业如何?”“老大人一家可算别来无恙?”……
当然,她隆兴召见肯定不单单为了跟她“姐妹间”闲话家常。“托娘娘洪福,大抵不赖——皇上近来多宿在关雎宫,妹妹清闲得空,自己无事酿了些桂花甜酒,娘娘若是不嫌弃,臣妾今日就带来了一坛……”
汪玹舲使了个眼色给海心,庄妃这回倒也十分大方,直接叫锦鸳欢欢喜喜地收下了。回身经过她面前时,锦鸳有意把坛上的盖布咧开了一道浅浅的狭缝,“嗯,这个味道真是丝丝入扣、甜到空气里了——让人想到瑜妃做的桂花糕,香甜软糯,实乃一绝……”
汪玹舲仔细瞧着,她并不像是有意秃噜了嘴——如此,是应该对俞芊雅另眼相看了,曾经把两股水火不容的势力调和起来、协同作战;如今再度势如水火,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对于她本人,两边却都十分倚重、不吝溢美之词的……这何尝不是一种别人求之不得的本身和能耐呵!
但她接下来这句话就事出有意了,“不过本宫后来就劝说瑜妃少碰桂花,虽是浓香又好看,但到底寡子不宜男——那之后虽是惜花之人,瑜妃也忍心将关雎宫里的桂子树统统砍了……妹妹,宫里的女人跟这花草盆栽都一样,只开花不结果,命运等候它(她)的唯有晚景凄凉。”
不算十分推心置腹,但确实对汪玹舲触动很大,她深知这番话既是对她说,也是对庄妃自己说,算起来,她们各自有一个“儿子”,所以这句话还得再变通一下——就算是侥幸结了果,也得保证这个果在真真果熟蒂落之前,不被过分风吹雨淋、不被鸦雀虫蚁啃噬……天灾人祸都巧妙避开了,还得精心光照、施肥,力图使这果子结得够大够圆、富有色泽,等到时机成熟,农夫来收获时,一眼便率先挑中最根正苗红的那个!
结不出果子、或者结不出好果子的果树都荒占土壤、耗费给养,砍倒了当柴烧,才算是物尽其用,烧剩的灰分转而作为肥园的养料——这本身就是一种优胜劣汰、资源向优势集中的自然循环法则。
“天遂人愿——瑜妃心地纯良,必然有好福气……”
“再心地纯良,‘福气’大半也是靠人自己争取来的——”庄妃目光如炅,看着她的表情似乎运筹帷幄,“皇帝已经不算年轻,先帝有二十五子、十六女,如今皇帝膝下才有几个?想想便知,宫里除了那个‘倒大霉’的玟嫔生了两胎,其余最多就只侥幸存活一个——谁都没办法像当今太后这样,彼时枝繁叶茂、冠绝六宫……”说这话时,庄妃还颇有深意地看了玹舲一眼,“也正因着无人可以专断一世,往往各领风骚一时,大家才都迫不及待想把握这‘最后的机会’,在皇帝尚能开枝散叶的时候,赶紧给自己‘重磅加身’!打量本宫不知道她们各自从太医那里下了什么功夫吗?莫不是明的、暗的、阴的、损的全齐备了,哪怕稍有不慎会危及自身,也义无反顾地横下一心、破釜沉舟一般往前冲锋陷阵,哪能那么如愿换得一个‘母凭子贵’的好前程!”
“是,娘娘教诲得极是——”看来不只太后,后宫一夜“兴盛”的新闻,绝不仅仅刺激某一个人的神经,“算起来,还是她们年轻一代有‘理想’、有干劲,花容月貌、又有心经营,臣妾是注定没她们本事、今后唯恐连人家的脚后跟都摸不到了——不管最后鹿死谁手,都指望她们高抬贵手、卖臣妾这‘老姐姐’一个面子,让我‘安享晚年’的好……”
“噢,是吗?”庄妃一副研判的表情看她,然后兀自笑出声来,“我不信你就这点‘出息’——‘老’又怎么啦,咱们比别人吃的饭多,不是积累的阅历也就比别人多得多吗!再者,以此类比,显而易见,难道不是太后的‘阅历’和‘心思’又比咱们多很多吗?!”
汪玹舲大致揣测到,她要“明说”、“暗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便不再装糊涂了,“姐姐可是有求于太后?”
既然她已经聪明挑破,庄妃亦觉得没有必要继续打哑谜,“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爽快——皇帝最近在跟太后商议南粤王的婚事,本宫觉着郑国公主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应该顺带着好事成双,倒也不负先帝恩泽……”
汪玹舲对郑国公主了解不多,只知她是康瑞太后的嫡女,曾经许过镇国公陆康寿大人的公子,但不幸夫君战场英年早逝、为国捐躯,自打成年以来,便一直独居公主府中死死守着望门寡,真真可谓命途坎坷。
想来,庄妃的用意十分明显,眼下时移世易,王家的势力愈发日薄西山,如果长期“朝中无人”,太子地位终有一日或将不保。尤其现在这种万分敏感的时间点上,搞不好来年开春,宫里竞争皇位的皇子就一下多了三个!——以此,实在不能不让人提高警惕、未雨绸缪……如果能够把郑国公主这张几乎砸在手里的‘废牌’用活,攀上一个颇具分量的重臣、大员,那无疑就能拉拢一股不可小觑的政治势力,以此也就给她视为全部身家希望的太子继位增添了重要砝码。
可既然如此,难道汪玹舲就会热衷扶植竞争对手,放着自己的儿子不管,来长他人志气威风!“妹妹糊涂,郑国公主莫不是要嫁给南粤王?!太后虽无比尊荣、但算起来连公主的养母都不是,姐姐却跟公主关系匪薄,怎不亲自去往皇帝跟前诉说!”
只见庄妃含笑颦转、回答跟柳井雅先前如出一辙,“自然,有的话,大家都可以提,但是本宫提、跟你们提、跟太后提相比,效果必然是不一样的——皇帝前朝事多,因而也很少虑及后宫之中一个女人的辛苦生活,本宫也不为自己脸上贴金,但人生在世,谁做事又完全不为一点私心呵!如你所言,郑国公主亦是本宫半个胞妹,她个人的‘幸福’又何尝不在本宫的这点‘私心’里呢!”
听惯了后宫的各种矫情对白,这话倒也十分中肯。“是,就像姐姐今天把我召来,我与姐姐在众多姐妹之中,互相信任,若合一契,又何尝不是因为‘互有私心’呢!”
这话真真达到了马屁的极致,完全顺应了本来的面目和纹理、没有过多让人不适的粉饰,反而自然流露出一重质朴的“真情实感”,看得出,庄妃心里是十分舒服的,“其实你我的心思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太后的心思亦何尝不是一样的,左不过在这后宫生存,可以忍受一时辛苦些,但最终都想给自己寻一个最舒服的站位,以便长久为计,都能活得更安逸些罢了。”
“敬诺!”汪玹舲读过千年后的一些心理学书籍,人生来本性便渴望被人“认同”、“点赞”,赢取别人信任最好的办法,便是向他(她)表达出相同相似的价值观、并努力尽可能多得迎合他(她)的行为和主张,“姐姐可已有什么中意的婆家?”
“这个嘛——”庄妃本来觉得时机还未成熟、欲言又止,但转念一想,都说是“自己人”了,别因此见着生分,“倒是相中一位青年才俊,地位崇高,人也潇洒倜傥——而且关键还是‘亲上加亲’,亦没有年迈公婆需要奉养……”
听她这么说的时候,玹舲已经在心中圈定的八九不离十了——难怪庄妃如此亟不可待的,不日李孟龙便要返回西域戍守,错失天赐良机、下一回就不知再要等到何时,何况难保夜长梦多,到那时别人早就蠢蠢而为、动了跟她们同样的念想。这件事若想及早尘埃落定、稳稳吃下定心丸,就得把最后的机会牢牢抓住了、排除万难、紧赶慢赶了办!
汪玹舲跟自己较着劲,自从那一日中秋家宴后,“李孟龙”三个字便仿佛从她生命中彻底抹去了——谢天谢地,他没有再“出现”、没有再以此扰乱我的心性,否则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再度平复一颗为君悸动而易生涟漪的心。汪玹舲尽量想保持微笑,尽量装作无关痛痒,但得知庄妃觊觎的是那个曾经长期深爱的男人,整个人还是不受控制地失足跌落进深不可测的“五味坛”。
真的,即便她如今已然巨变了,但要她真心撮合他和别人,还是全然经不起太多现实“考验”、凡遇真招便似打回原形,就算他已经不是、也注定不可能是自己的谁谁谁,亦没有办法一丝一毫真正的大方。
“李将军啊……他是个很好的人……”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憋出一句恭维的话,紧接着又忍不住胃里泛酸,“若合八字、仿佛有公主同年……”
“这有什么关系!人挑对了,就算是比公主小又何妨?”庄妃讲到令自己兴高采烈的事,两翩惊鸿、眉飞色舞都快虹结在一处去了,“民间不还说,‘女大三、抱金砖’吗!两情相悦的事,这等细枝末节之差,完全可以草草忽略不算。”
汪玹舲不禁在心底付之一哂,那也得有把握“两情相悦”才行!虽然历史交集不多,可是这郑国公主擅女红、诗词不通是出了名的,除却“克夫”的疑云,本身也是一禁不起岁月细看的老姑娘了。以汪玹舲对李孟龙的了解,这样“口味寡淡”的女人,绝对不是他能“下饭”的类型——真是母癞蛤蟆想吃公天鹅肉,谁许你这份本应撒泡尿好好照照的自信的!
看来有句至理名言说得没错,检验一个女人是否真的胸怀大度,丢一个情敌给她便能一试而知——因为真正炽烈的感情无法伪装,嫉妒和占有心必使之陷入疯狂。
“是,日子是自己的,只要他们‘双方’都点头就好……”
庄妃兴致所至,居然没听出她话里的重音,反而视为“谈话知己”,方寸之间更加沉浸在自己的“意淫”里呢!“怎么说呢,这段姻缘本是先帝和‘老太后’在世时,便悄然种下的因果。婠妃差了点福气,但好在李孟龙是条‘真龙’——”严格扣起来,这样比喻已经有对皇帝的不敬之嫌,不过汪玹舲丝毫没有要揪她小辫子的意思,她说得很对,那个男人在很多人心中都是英雄,他为什么配不上“真龙”二字呢!
“是,所以才说是‘良缘天定’、‘亲上加亲’嘛!”汪玹舲以前每每昧着良心也不见现在这样一句话就觉着自己恶心。
“那还有劳妹妹,在太后面前多美言几句才好!修亲联姻、就跟造路铺桥一样,都是积善积福、功德无量的事,本宫尤其想着,年老的人都喜欢热闹,太后又何尝不乐见少几桩悬而未决的烦心事,而多一双佳偶天成,阖宫共沾喜庆呢!”
“诺。姐姐‘慈心’如是,上苍定会应姐姐所求所想。”
“妹妹!”庄妃心中激荡,随手回礼了一对雕工粗陋、却金光熠熠的镇纸鸳鸯!“前些日子太子出宫回来孝敬本宫的,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寓意却还十分吉祥……”
“姐姐这是要跟我生分了么!八子还没画拢一撇,怎不让我无功受禄、羞愧难当!”
“诶,妹妹办事,姐姐还能不放心么!”庄妃到底是老狐狸,甜言蜜语底下必然包藏祸心,“就凭咱姐俩的关系,难道还怕妹妹不尽心尽力、或者伸手外人、把近水楼台的关系搞成煮熟的鸭子飞走,叫姐姐好生失望么!”
她倒是很会横将一军、把人死死拿住!汪玹舲只得尴尬赔笑,“所以还是铸成金子的好,飞不走、烂不掉,一生一世都福气永照!”
“娘娘真打算淌这趟浑水、助纣为虐么?”
汪玹舲不置可否,让她亲口说出那样的话,自己都会觉得火气上头,“世界不总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天要下雨、寡妇要嫁人’——人家早就形同孤注一掷、势在必得,不过是为了更求保险,才好言好色多卖我们一个面子罢了。”
“唉,唉,唉!”海心一连叹了三声,仍觉不甚解气地跺了下脚,“府上多年的情谊,我真替您不值!——真是可恶便宜她们啦,李将军凭什么要娶她一个望门寡妇呢!”
“世上难圆满之事十之八九——”奇怪,从前总是善于开导别人,今天她自己却恍惚医者难自医了,“人皆有命,富贵在天,我们的缘分或许生而至此——说起来,郑国公主也未见得真正比我差到哪里,人家或许性格也好,而我又何尝不也是一个‘寡妇’呢……”
平日里早就习惯了她********,为了人见人爱、鬼见鬼愁,神思和情绪都越来越脸谱化了。而今这番恸人之语却真真让人闻出一股子黯然绝望和心如死灰,如果不幸跟了一个自己不爱、实际也不爱自己的男人,那痛苦而煎熬的一生,不是如同无期徒刑一样,比一下子痛快死了还可怕——如同心中时刻爬满了千万只长着细小狭长的口器的虫子,一点点骚动而啃噬、吞吐着她原本血色温暖的纤维和神经。她透过她失焦的双眼,几乎触及到一个巨大空洞的中心,断崖式塌方之前,那本是所有美好的记忆和情愫的所在……她蒲公英一样渺小而谦卑的爱情,曾经在春天到来之时开出最美的小花,奈何“逆风不解意,容易莫摧残”,未及相看更久,便各自被命运裹胁飘零天涯。纯白一梦在空中撒下絮状的眼泪,再用尽一生,将他挥之不去地牵挂。
“娘娘——”海心早已变成一朵解语花,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懂她,“如果注定,有情的人只能彼此遥望着祝福,那您为什么数月之后,还在坚持吃那种小小的药片呢?”
这简单一问居然就把她问倒了!
是呀,后来者,已经大步居上了,她也在心底默默问自己,“坚持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