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您说我穿这条裙子行吗?”田贝蓓站在镜子前,双手拽着裙角,来回转着身。小碎花丝边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大方得体,张显着少女的青春活力,可比白衬衫蓝裤子的校服好看多了。
妈妈一旁在打量着她,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漂亮懂事的闺女儿可是她心头的宝,不由的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傻丫头,这是你爸爸从南方出差给你捎回来的,那边的女孩子可时髦了,哪儿像咱这边的女孩,夏天也成天捂着长腿裤子,也不怕长扉子。”
爸爸是文化站的站长,经常出差考察学习,眼光自然不错。妈妈的观念也赶得上潮流,比年轻人还超前,也难怪她的工作是保险业务,接触的人和事都比较广。那个时候保险可是刚刚兴起,广为流传着一句话:敲门温柔跑保险,粗暴砸门逼债还。
田贝蓓让妈妈一打气自信满满,将马尾辫一甩,给了镜子里的瓜子脸一个微笑。她有着花仙子中小蓓一样清澈的大大眼睛和笔挺的鼻子,好像也会某种魔法,捉我入迷。
田贝蓓家住在县城,离学校不算太远,非农户的户口好是让人羡慕,除了美丽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是当之无愧的校花。我们学校初中生、高中生青春期发育没毛病的男同学都想给她递个纸条写封情书,为了她,还曾与外校的“老大”为争做“护花使者”而大打出手。我和她是同桌,我们之间的“三八线”总是让她三分之二地盘,还给自己找着理由:说自己瘦,占不了多大地方,可明明人家才是真正的苗条,学校里哪个男生敢自称“李嘉文”,那估计离集体讨伐的日子就不远了,做为她的同桌,经常会招来红眼病的目光,我招谁惹谁了!在闹屁,老子就是“李嘉文”——后果将不堪设想。
“妈,那所学校好吗?”田贝蓓突然问了一句。
妈妈端详着自己的女儿轻声的说:
“好闺女,明年你就该中考了,那所学校是你爸爸托门子给找的,教学质量一流,在市里边,就是远点,升学率很高,下学期开学,你就可以办入学手续了”
妈妈拿来学校招生简章接着说。
“就是为了你的学籍才转过去的,可以考上市重点高中”
田贝蓓没有多问,也没有看学校简章。
“哦,那我先走了”
“嗯,好好玩”妈妈叮嘱道,
田贝蓓提上背包下了楼。
今天是星期天,她和几个女同学相约去郊外野炊,集合地点是在县城边矮坝上的一棵老槐树下。两三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粗大树身和上面镶嵌的“重点保护古树”一块铁牌诉说着它的久远古老,听说它身上还挂过钟呢,战争时期发现敌情时敲响的警钟。
两三个同学已在树下等候了,不约而同地都穿着裙子,换去校服的女学生着上凉爽的花裙,伴着咯咯的笑声,一群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开着班会,周沫儿是笑的最欢的一个。
几个人骑上自行车,轻盈而去,欢歌一路,有说有笑,时常招来回头率一片。队伍逐渐壮大,她们住的都比较散,骑车路过居住地,早就在那里等候了,陆续接头,最后一站是最远的鲁花家,史家坎子和狼前峪村相隔不远,中间的一座“觅仙塔”就是界碑,也是这帮女孩子野炊的目的地。
女孩子们骑车在乡村的公路上,知了在公路边的柳树上唱个不停,偶尔的一丝凉风掠过,将额头上的汗珠吹干,无奈又继续冒出。田贝蓓一手紧扶住车把,一手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汗水,十几公里的路程,对于女孩子来说难免也有一些疲惫。
怪就怪班长鲁花非得将野炊地点选择在觅仙塔,说那风景优美,旁边又有水可以钓鱼吃,几个女孩子没带鱼竿也不会钓鱼,就是她不想骑这么远的路,嫌太累。选择了离自己家比较近的地方。作为班长,说的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无论是课堂上还是教室外,依然充当着大姐大的角色。鲁花是史家坎子鲁木匠的老闺女,她爹的手艺在三里五村可是出了名的,号称是“鲁班”的后人。听说他做的大衣柜子无钉无榫,结实耐用,一个人,一把锯,一天能收拾出上百立方的木料,锛凿刨下来的卷状刨花,废物利用,用小木刀修刻成梅花状,涂上颜料,朵朵栩栩如生的梅花便跃然木板之上。自己的两个闺女取名也和梅花有关,老大鲁梅,二闺女自然就是鲁花了,这个能听会道,人高马大,我们班的鲁大班长,听说和她姐姐一点也不相像,至于她的姐姐,只闻其名,我和伙伴们谁也没有见过。
鲁花是我们学校老师眼中的红人,好多老师家中的桌椅板凳,小马扎,甚至案板、擀面杖都是鲁花“赞助”的。
女同学们车速逐渐慢了下来,出发时的兴高采烈也变得无声无语了。
迎面驶来一辆绿色吉普车,在骑车队伍前面戛然停了车。距离骑在最前面的田贝蓓相差只有几米远,“嘎”地急刹车声音将她们吓了一跳。慌忙跳下自行车,向吉普车围了过来,想讨个说法。
车门子哐咣一下打开了,梁二龙从车上蹦了下来,脚一着地,就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脸色通红,一看就喝了不少酒。他歪曲着身子,踉跄着走到了田贝蓓跟前。
“小蓓,你们,你们去哪儿呀?让我爸司机送送你”
一脸的色相,一身的酒气。
田贝蓓没有回答。
人群中嘴快的一个女学生答道:去野炊。
梁二龙一听到吃,便来了精神。
“那,那好啊,我和你,你们一块去,车上还有狗肉呢。”
几个女同学一听到狗肉便想吐,比见了梁二龙还恶心。
梁二龙还要说什么,吉普车副座上伸出一个胖乎乎的冬瓜脑袋喊道:“二龙快上车,麻镇长还等着我呢!”喷出的又是一股酒精味。
梁二龙对着冬瓜脑袋说:“爸,等会儿,我再说几句话。”
冬瓜脑袋缩了回去,对于这个宝贝儿子他这个镇派出所所长也没了平时呦五喝六的威风。
梁二龙继续讨好着田贝蓓。
“狗肉就是好吃,郎前峪村长请的客,你等着,我给你拿去。”说完,转身开了车后门,有好几个蒙了黑帆布的大盆。
几个女同学一听,大惊失色冷汗直冒,也顾不上腿脚酸痛,蹬上自行车,一群鸽子似的惊飞了。
隐约听见背后冬瓜脑袋骂了一句:傻小子,比他妈你爹差远了!
经过这一惊吓,她们的车速反倒快了不少,很快就骑到了觅仙塔,说是塔,实际上只有二层楼那么高,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原来屹立着四五座,经过风吹日晒等自然灾害,现在只剩下这一座了,鲁花和一个本校的高中男生早已在那里等候了。田贝蓓等人车还没有支稳,鲁花便发起了牢骚:“小蓓,你们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们半天了。”田贝蓓没有说什么,招呼大家把背包全都拿过来。
在河边的草地上铺开一张大塑料布,上面摆放着鲁花拿来的锅碗瓢盆,同学们将带来的好吃的一股脑的全放在了上面。茶鸡蛋、火腿肠、面包、瓜子……还挺丰盛。高中男生,对鲁花一脸殷勤,跟屁虫似的紧随其左右,让他上东不敢奔西,让他打狗不敢骂鸡,鲁花对他发号施令,去河边赶紧钓鱼回来,我们烧开水等你凯旋。高中男生抄起鱼竿得旨领命而去,周沫儿笑着说:“还得说鲁大班长威武。”
习习的凉风阵阵吹过,拂动着树叶沙沙作响,偶尔落在觅仙塔上的几只麻雀,为热闹的场面叽叽喳喳的伴奏着。女同学们有的去拾干树枝,有的架起小锅点火烧水,有的则忙碌于菜地间捕起了蝴蝶。田贝蓓将拿来的单卡式录音机声音调到了最大: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鲁花还是一副领导人的角色,比手划脚的让这人干这个,那个干那个,嘴也没闲着,多半斤的瓜子全让她一个人给嗑了。
夏季的鱼馋得厉害,经不住蚯蚓的诱惑频频上钩,真心情意为这群女孩子们作着牺牲。鲁花一个劲夸高中男生钓鱼技术好,高中男生倒也没谦虚,汗珠布满脸夹,也顾不上擦拭,一次次将鱼钩甩得更远。
田贝蓓跑了过来,想请教一下钓鱼技巧,高中男生一脸的乐意,想手把手的因材施教。鲁花一个眼神射过来,同时击碎了他的坏笑,连声说:“这个很难很难,你们女孩子学不会的。”随即又将鱼线甩向河中,鱼钩分明忘记了钩上蚯蚓。
钓上来的多半是草鱼和鲫鱼,在水桶里乱作一团,扑腾着,挣扎着,一会儿就要成为口中美味了,还在浪费着力气,都说鱼儿只有七秒钟记忆,不知道这短短一瞬间是否还保存着河底畅游的幸福。
用河水清炖鲜鱼,在此地称“侉炖鱼”,别有一番风味。翻惯了书本,听腻了几何代数的同学们在这个属于自己的星期天也学会了享受生活。
许是飘香的鱼味吸引了我,还是我有这个口福,刚从自家桃园回家的我正遇上此等美事。
骑着那辆破加重28自行车,车筐里的桃子被颠得上下滚动,磕得是遍体淋伤。老远就看到这边炊烟凫凫,想作赖宁一样的英雄,加快了车速,跑来救火,临近才发现,这里是歌声阵阵,炖鱼飘香,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都是老同学了,搞什么名堂?怎么还有一个外班的高中男生?定睛一看还认识,就是那个曾吆喝史坚强小地主,结果被他海扁了一顿,并为此事,史坚强学校旗杆下发誓:谁在叫老子地主,老子先煮了他。听鲁花喊他:丹佛。不明白其意,周沫儿过来对我耳语:仔细看看他的脖子,够长!原来是现在热播的动画片《丹佛,最后的恐龙》的主角,我笑道。
除了他,清一色的女同学,还有外班的班花,本校校花都到齐了。你小子够有艳福的,竟敢泡我们男生眼中的“沫蓓双花”?不,是“三花”我看了鲁花大班长一眼,胡乱下着定义。显然田贝蓓比炖鱼更有吸引力,刚才又一次想海扁丹佛的念头一下子打消了。
“鲁大班长,野炊你也不叫我一声,你们女子别纵队是打枪的不要,偷偷地进了村呀!”
我支好破28自行车,提落着一袋桃子边走边问。
鲁花也开着玩笑。
“你不是不请自来了嘛,还带着贡品。”
几个女生笑了起来,田贝蓓却拿起了鱼竿走开了,女生们又是一片哄声。我暗恋田贝蓓可是秘密的自我进行,为何招来哄声一片?我扔给了她们桃子,留一个最大的,跟随着她向河边走去,背后又是一阵哄笑,鲁花还冒出了一句:“小心掉河里,哈……”
“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园里来,欢迎流浪的小孩……”
录音机里“小虎队”的青春动感歌声掺着凉风飘至河面。
鱼漂点点浮动,就是沉不下去。
虽说和田贝蓓同桌,但在这种诗情画意的田园风景中,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
我手里转动着桃子,眼光不时的从鱼漂移向田贝蓓,来来回回不下数十次,却不知说什么好。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鱼漂,视我为不存在。
“田贝蓓,炖鱼好吃吗?”憋了半天,闷出这么一句。
跟在车上想和临座女孩搭讪,自己明明带着手表却问人家几点钟了一样傻,一样俗。
田贝蓓大大的眼睛一直盯着鱼漂,没有回答。我看她无动于衷,略显紧张。这时飞来一只蜻蜓,落在了鱼漂上面,我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才华,诗性大发:
鱼漂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摇头晃脑脱口而出,一派老学究模样。
田贝蓓听后,视线依旧停留在河里的鱼漂上,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笑意。
我醉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竟让我如痴如醉,如同打了一场胜架一样,畅快淋漓。情窦初开的我认为拥有了这个微笑就拥有了整个宇宙,当然包括眼前的整条河流,这种感觉仿佛吃了侉炖鱼就着啤酒一样:鲜,晕。
我认为应乘胜追击,继续讨好,摆弄着手里的桃子说:“吃桃子吧,我给你洗去”。
没等她给我回答,便探起了身,准备从台阶上下河堤去河边给她洗净桃子。
突然听见她大喊:“上钩啦”。
将鱼竿狠狠上提,鱼线挂着鱼漂、锡坠和咬钩的鱼,在空中跳起了舞蹈。
她这突如其来的喊声,着实吓了我一跳,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栽进了河里,田贝蓓也吃了一惊,鱼竿也掉进了水里。
蜻蜓突惊飞远,可恶又可怜的鱼儿你怎么单单这个时候咬钩呢?
众人听到这边的动静,赶紧跑过来,我从齐肩的水中站起,已成了落汤鸡。一手直抹脸上的水,另一只手还没有忘记抓紧那只桃子,举过头顶。
鲁花看到我落水狗的样子,哈哈大笑,还不忘奚落我。
“拿个破桃求婚,该,被踢河里了吧!”
田贝蓓满脸绯红,转身跑向了自行车处。
我在水中,握紧桃子,照准目标掷向鲁花。无奈水中阻力太大,胳膊用不上劲,见高不见远,还差点砸到自己的头。
女同学们笑语中赶紧让我上岸,周沫儿说田贝蓓生气走了。
我扑腾着爬上岸,指着鲁花的鼻子说:“都怪你的乌鸦嘴!”
鲁花也没给我好脸色:“怪就怪你那双小眼睛,像拿502粘起来似的,用壁纸刀在上面拉一道细缝,看不清楚台阶,你拿我撒什么气呀!“
浑身是水的蹿上破28自行车,追向不远处的田贝蓓。录音机里飘去的歌声是:我们我们是猴—子,爱吃爱吃桃—子。
这该死的桃子!
“落水事件”让我在田贝蓓面前丢了丑,自己也觉得太没面子,那天本想找她解释一下,无奈浑身湿漉漉的落汤鸡一样形象尽毁。搞得我这几天都没有心情吃饭。史坚强问我是不是病了,为什么无精打采没个精神?我说是桃子吃多了,拉肚子拉的。朝鲁取笑我说,瞧我这点出息,相思病。是啊,一个自诩的大男子汉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绝食减肥,并大庭广众之下成了落汤鸡,都是桃子惹的祸。我一口气吃了几个,将火全撒在它身上了,朝鲁说的对,瞧我这点出息。
快期末考试了,也没了复习的心情,睡在上铺的郎宝子经常听到我在梦中背诵杨万里的《小池》: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待我醒后问我为什么这么刻苦用功。
我吼他:玩儿蛋去!
这期间,只有在足球场上汗洒如雨,七零狼乐队狂吼时,才得以释放:我是一匹来自郎前峪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初二期末考试到了,班主任张淑娟给我们做了考试前鼓气心理工作,说一定要好好复习,抓紧最后的冲刺时间,临阵磨枪,不亮也光!特别嘱咐我和史坚强,做好考试准备的同时,也不能耽误足球训练,因为我俩被选为一中校队主力参加这次在本校举办的县初中年级足球比赛。本县四所重点中学各派一支队伍,九一开学抽签进行预赛,于九月十日校庆同一天决出冠亚军,既是校庆活动的一项揭幕内容,也是对新扩建的操场的一次实地检验,同时还颁发优秀教师的证书,届时县领导和有关人士还到场参加。
在班主任眼里,自认为瑕疵的玉,更是好玉的我,因为打架总是给她找麻烦,但从来没有因为学习成绩拖了班级的后腿,倒是我的维护班级荣誉的大无畏集体主义精神,让她对我还是赞赏有加,从她的鼓励眼神中我察觉到,我的考试成绩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
一个月以后,期末考试除了地理,其它几科成绩都不错,我和史强、朝鲁将成绩单折成纸飞机,掷向了学校水塔旁边的水池,宣告着初二时代正式结束!
一年以后,也是这个地方,我将糟糕的中考成绩单用打火机点着,扔进了水池。班主任张淑娟晃着我的肩膀十分不解:为什么考成这样?
二十年以后,还是这个地方,学校成立四十周年庆典上,身体行动不便的她对我还是记忆犹新,用那种似曾相识的眼神急切寻找答案:为什么考成这样?“眼镜佘”老师用百发百中扔粉笔头的手抚摸着我的奔驰S600三叉戟标志,一脸的喜悦骄傲:这是我砸出的学生呀,这是我亲手砸出的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