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计划生育人人有责,生男生女都一样,闺女也是传家人······”
村里大喇叭一遍遍的响起村委会秃老蔫的公鸭嗓子的声音,和着这燥热天气的知了歌声,在这片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小村子里上演着二重奏。
“这大晌午的,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暑假猫在家里的我,正作着美梦,被噪音吵醒,一骨碌爬起,端起大把缸子咕咚咕咚的喝着“有点甜”的山泉水。这可是昨天和几个伙伴去东山钎子沟“三股神泉”泉眼里灌回来的,放在现在的叫法就是矿泉水。享受完了泉水入喉带来的清洌,接着卧倒,美梦继续:拉着田贝蓓的手正走在郎前峪村西边柳荫树下,眼望潺潺河水,头顶万条丝绦,我将她手拉紧正准备······突然,狂风大作,大雨将至,老天爷变脸好快。
“二哥,别睡了,快起来,大哥跟人打起来了。”
三妹突然闯进,在耳边惊雷似的嚷着。
搅了我人生第一场春梦,我说咋变天了呢?原来秃老蔫在呼风唤雨,三妹在制造着响雷,我不情愿的从床上坐起,揉揉没睡醒的眼睛,不耐烦地说:
“干嘛呢?眉子,搅我好梦?”伸个懒腰又要睡去。
三妹急了,一把将枕头扔在了地上,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回事?放假前我还帮她吓唬了同村她的一个男同学,那小子在教室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了“照巾眉大坏蛋”,还在旁边画了一个猪头,且流着鼻涕,气得妹妹直抹眼泪,和我哭诉,我找到了那个小屁孩,让他靠墙打着立正,学了几声猪叫,指着他的鼻子说,再敢欺负我妹妹,非在你脑门上刻个猪八戒不成,吓得小家伙直叫:“爷爷、爷爷···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心里好笑,按村里家族辈份我还管你叫爷爷呢!他的爸爸是家族一个老太爷,家门一连生了四个丫头片子,老太爷是不见男丁不罢休,年方五十,老来得子,高香拜庙赐名:五福。因违反了村里计划生育指标,扣了工分不说,还差点成为村里第一个做结扎的男劳力,只因神出鬼没的和镇计生委玩起了“躲猫猫”这个“村里第一”才花落他家。
五福这小崽子还算识趣,没在我父母面前告我的状,瞧我这点出息,为三妹出了气,她还帮我洗了几天的袜子,今天这小丫头片子是怎么啦?
三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二哥,大哥和别人动起手来了,你还有心思睡觉。”
我听完,睡意全无,“噌”地从床上蹦下来,趿拉着破黑塑料凉鞋,就往院里跑,转了一圈,从墙角大柿子树下抄起一根镐把儿,刚冲到院门口,又返了回来问眉子。
“跟谁呀?这会儿在哪儿呢?”
“跟郎金子,在村委会院里呢!”三妹回答。
郎金子,郎宝子的大哥,村长郎守己的大公子,这小子初中毕业后没干什么正事,成天游手好闲,溜皮逛当的,通过他爸爸的关系也找了好几份工作,不是嫌挣钱少就是用人单位看不上他,快三张儿的人了还是光棍一人,上门给张罗婚事的人不少,不知真是来给他介绍对象的还是打着幌子来跟他爸这个村官来套进乎的。年纪轻轻,经常和外村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搞破鞋”的名词解释就是从他的身上查到的。
此君着实狠,记得小时候,他总是喜欢和我们这帮年龄小他很多的孩子一起玩,有一次在本村场院玩“撞拐”游戏,(单脚着地,手抱膝盖和脚踝用膝盖将对方撞倒取胜的一种游戏,现在已经正式有了这种比赛,名曰:脚斗士大赛)他仗着人高马大连拉带拽的将我们几个小孩蛋子全部摞倒,本来就不是一个级别的比赛,他倒跟当个冠军似的傻傻笑着;在玩“藏猫儿”(捉迷藏)游戏时,他更是坏的冒水,往棒秧垛里拉了一泡屎,还引诱我们进去,可踩上地雷的却是郎宝子,望着臭气熏天的弟弟咧嘴的熊样,郎金子骂了一句:笨蛋,白长一双大眼珠子。就在村西边那条河里几个秃小子一起游泳洗澡,他更是倚着岁数大和水性好欺负我们几个年龄小的,硬把几个孩子淹得呛水他才肯罢休。有一次他旧招重演,我递了个眼色给大家,便一涌而上,将郎金子按在水中,拽手的拽手,摁头的摁头,抱腿的抱腿,让他也享受了一次河水、水草混着淤泥的美妙滋味,等他缓过神来要报复的时候,我们早已蹿上岸了。我抱起他的背心裤衩,对河中央的郎金子喊道:叫你牛逼!慢慢游吧,破鞋没拿走。我们几个一路撒欢儿,排着队伍回了家,就跟打了一次大胜仗似的兴奋,和小兵张嘎堵了胖墩儿家烟囱一样过瘾。我将郎金子的背心裤衩扔在了他家大门口,也不知让哪条狗或哪头猪给叼跑了。一想起他等到天黑才敢回家,且只穿一双凉鞋赤身裸体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现在听说这小子做起了什么传销勾当,卖什么卵膦脂和保健品,亲戚们购买的积极性很高,有的还成了下线人员,但是我想他们买的不是郎金子的产品而是他爹村长的面子。
郎金子的画面在头脑里一闪而过,点滴事情的回忆还没来得及串起,便已疯狗似的蹿到了村委会门口。
院子里聚集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老远就听一个破锣嗓子的人叫嚣着:“打死了就得赔,不赔钱你就给我们家看门去,如果丢了东西,全算在你头上。”
什么东一句西一句的,郎金子的破锣嗓儿这几年到是没有变音,话语间多了几丝张狂,我现在倒想会会那个曾经光着屁股黑夜里逃回家的裸体少年,是怎样一副德行。
地上有一条红色的血迹直通人群,莫非大哥受伤了?我顾不了太多,提落着镐把儿,扒开人群边冲边吼:“都他妈靠边站”人群被我的无二混子式的吼叫震开了一道口子。看到了大哥被郎金子揪住了衬衫领子,一只手还指着大哥的鼻子叫骂着。大哥是一脸的无辜,但又没有还口的意思,畏畏缩缩,表情呆滞,端着火枪的手颤抖得厉害。
我也不问青红皂白,抡起镐把儿,指着郎金子嚷道:“你丫挺松手,要不唿你。”
郎金子被我的突然闯入和举动吓了一跳,本想呛呛两句,但看到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和手中的武器,手也松了下来,可眼中敌意甚浓。
“不能打架哟,君子动手不动口哇。”不知哪儿冒出来一句,我这才放眼瞧清楚,宝贼、他的妈妈翠娥和他爷爷那个头戴毡帽,拄着枣木拐棍且永远穿大褂人称“文盲老师”的郎先生也在院里。刚才那句话就是从他老人家嘴里蹦出来的。大热的天他还戴着毡帽,汗水顺着干瘦的脸淌下来,滴滴嗒嗒地掉在枣木拐棍上,这老先生夏天也一直这副装扮,也奇怪了,从没中过暑。
“哥,咋回事呀?他凭什么薅你?”
我两手上下叠在一起将镐把儿拄在胸前,就像一个即将升堂的衙役一喊着:威----武。从口气中不知道谁是弟弟谁是哥哥。
大哥刚要开口,半个字还没有吐出来,郎宝子的妈妈翠娥稀里哗啦的说上了。农村妇女的生猛泼辣,连比带划的表演技法,在她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惟妙惟肖,就像现在的选秀活动一样,异常出彩,绝对好声音。哪儿有一点村长夫人的形象。从她的台词中我基本听出了大概:村委会接到上级命令对村里的狗进行捕杀,原因是近些日子附近几个村子经常有狗咬人的事情发生,群众反映比较强烈。县政府安保会便在各乡镇下发了打狗的通知,郎前峪打狗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当治保的大哥身上,就这样,她家的狗也难逃厄运,被火枪打死。她还说她家的狗是有狗证的,是通过谁谁谁请了一桌客给办的,有“身份证”的狗给打死了那还了得,所以将凶手大哥要“缉拿归案”来到村委会说理,当然是找她丈夫本村村长郎守己来说理了,正巧他不在,这才上演了刚才的一幕。
翠娥一口气的说完了,脸上厚厚的香粉也掉了一层,五十岁的人了,耳朵上是金光闪闪,手腕上是铮光锃亮,鞋上是尘土飞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用在她身上也还算恰当。
我扬眼望了望不远处,一条褐毛的“苏联红”狼狗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鲜红的血迹在太阳的照耀下看得人眼晕。
“这是他执行上边政策,打死了活该。”我为大哥辩解着,但爱护动物的本性也显露出来,可事已至此,舌头和表情绝对不能败了下风。
“我家狗有狗证,赔二百块钱。”
郎宝子小鸡子似的从老鹰翠娥翅膀后边探出了脑袋,撇出了一句,看了我一眼,小脑袋“嗖”地一下又撤到了安全地带。
忽然眼前一亮,迎合正午阳光的直射更耀人眼,一个光头畏手畏脚的晃动在人群之中散发着光芒。
此人就是郎前峪村的治保主任兼妇联主任,人送绰号“秃老蔫”,本村第一例计划生育结扎先行者,“抢”了五福他爹的“红花”,也因此壮举当上了空闲两年之久没人愿意干的妇联主任。别看同村住着,我都不知他实名叫什么,这个名字倒也和人物形象相吻合,谁给起的呢?莫非又是本村最有文化的“文盲教师”郎先生?
年少轻狂的我螃蟹似的挤到了他面前,却不知道如何称呼他,憋出了一句说完之后自己都想笑的话:“秃叔,您在这儿凉快呢?”
秃老蔫早就对我这个愣头儿青的毛小子有所耳闻,他大哥郎奎喜和我家是邻居,去年秋天,因为我家养的鸡吃了他家几粒玉米棒子,他大哥硬是把鸡腿给打折了,一个大老爷们儿非得跟鸡一般见识。老实巴交的母亲前去讨个说法,他们一家人还出言不逊,等我放假回来,三妹和我说了这件事情,爱招惹是非的我不顾父母的阻拦又和这个“大秃老蔫”,头是有点秃,脸是有点老,可一点儿也不蔫,对执了半天,老帮菜还拿把菜刀出来吓唬我,说什么小兔崽子充什么英雄好汉?老子可当过民兵排长!等我蹿上他家房脊,将瓦片一片片的从房上揭下,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摔碎在地上的时候,他才慌了神,站在当院里一手插腰一手拿菜刀指着我:“有种,你下来,非削了你的皮。”像《西游记》里沙和尚在流沙河里对孙悟空叫阵一样。我骑在房脊上,倒也有了孙猴子的轻盈,冲着他也大喊:“有种你上来,摔死你。”
在父母的劝说和摔了几片瓦解气之后,我才跳下了房脊,驾着筋斗云一溜烟翻上了村西头的花果山,找孩儿们练兵去了。
秃老蔫大概也知道我的“丰功伟绩”,他的脾气秉性和“大秃老蔫”简直判若两人,我真怀疑是不是一个娘生的。
“骉子,误……误会,不知道是村长家的狗,要知道赶紧给拴上,送他家去,谁想到它到处乱蹿呀?”秃老蔫一脸的委屈,倒还老实。
“狗脑门上贴个条子,写个村长不就得了,全村人都认识了。”我回答他。
人群中掠过了几丝笑声,很小、很短。
“对,就这样,省得咱们村人不知道是我们家的狗,应该在脖子上挂个脾,写上‘郎守己’那样更保险。”翠娥对我这个提议感觉不错,还附加了条款。
人群中又闪过了几丝笑声,很坏,很不屑。
郎金子哥俩儿忙拉她的衣角,翠娥完全没有理会儿,刚要继续她的手舞足蹈的表演,“滴滴”的汽车喇叭声音,将人群目光吸引过去。
郎前峪村几百口子人的CEO终于出场了。
郎守己推开破拉达的车门,对里面的司机说:“谢谢你呀,小祁,回去开慢点儿,跟麻镇长和梁所长说一声,那事包在我身上,肯定没问题。”车一溜烟的跑了,都没听清楚那个小祁说的什么,或许压根就没有回答。
和父亲年龄相仿的郎守己,可比父亲要显得年轻的多,这是我认识的第二个苍蝇都能在头发上摔个跟头的大背头,不由的让我想起了“狗头军师”苟且安。肚子扣个圆底锅,三尺半的腰身,别着的BP机都没了藏身之地。酒后的凌波微步晃着广场舞步跳跃式的前进,和他爹一个习惯;大热的天褶皱的西服还套在身上,狗血一样红的领带荡在胸前,猛一看,就象牛头马面吐着长长的舌头,也怪了,他也不怕中暑,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从这家人身上看到了郎宝子四五十岁的样子,如果差别甚大那肯定不是郎家的种儿。
郎守己这身打扮,哪儿还有一点人民公朴、好干部的形象,可上届选举我还是鼓动我们照氏家族投了他一票。不为别的,就指望他能批我们家一处宅基地,祖孙三代六口人四间房子挤着,要是来个亲戚就得搭地铺了。哥哥没有人给介绍对象和他的懦弱木讷关系不大,在农村没有一处像样的房子,没钱没势,兄弟姐妹又多,要想将媳妇娶过门,就像在一片绿草地上逮一个绿色的蚂蚱一样困难,何况蚂蚱还会飞呢!
郎氏家族人见到郎守己便见到了最高首长。
夫人翠娥首先作了报告:
“哎呀,咱家阿黄让人打死了,你得替我作主哇!”
长子郎金子其次发言:
“爸,您跟派出所说说,拘那俩个小子几天,阿黄被打死了不说,还要揍我。”
次子郎宝子接着补充:
“爸,骉子不是好东西,在学校竞欺负我,总让我给他买西瓜。”
令尊郎先生干咳了一声做着最后总结:
“老二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一个畜生乎,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又岂能太岁头上动土,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他大爷的,一家子什么人!我火了!
郎守己被本家族人一折腾,酒倒也清醒了,环视了一下现场群众,和不远处死去的阿黄。目光留在我脸上的时间绝对要长一些,是因为我脸上已燃烧起了怒火,且一碰就爆炸。
郎守己给予了批复,厉声道:“老娘们儿家懂什么,都滚回家去,别在这现眼,打狗怎么了?这是镇里的规定,谁敢违抗,嗯?人家大展做的没错,我听镇里的,他得听我的呀,咱村我老大,嗯。”
郎守己抬眼又扫了一下现场的人。
“大家伙听着噢,谁家的狗都得打,这是死命令,违令者————”
他喘了一口气。
“不给他家批宅基地,不给他家二胎指标,不给他家当兵名额。”说完这些话,转过身来对郎氏家族的四个人双手一摊,向轰小鸡儿似的说:“都回家去吧,金子,把阿黄提落上,有用。”首长发令,哪个敢违?
一家人莫名奇妙的看着郎守己,但没一个人敢问其原因,郎金子奔着阿黄走去将狗拖了过来,临走的时候还狠狠的瞪了我们哥俩儿一眼,那眼神比死去的阿黄眼神还要狰狞。
到了村委会门口,就看到郎守己朝郎宝子的屁股上揣了一脚,隐约地听到这一家人的对话。
“叫你把狗弄你三姑家藏着去,就是不听,这下好了吧!”
“宝他爸,这关孩子什么事?我想咱狗有证,你又是村长,谁敢呀?这骉子太不像话,逮机会你要好好治治他。”
“老娘们儿家,多嘴。”
“老二呀,狗死不能复生,要它何用?”
“送礼,有人喜欢这口啊······”
声音渐渐远去,阿黄也应瞑目了,死了还为郎家做了最后的奉献。
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只剩下大哥、秃老蔫和我,秃老蔫还一脸的惊魂未定,大哥手中的火枪依然颤抖。
看到这二位的样子,让人心酸和好笑,这要是在抗日战争时期,郎前峪村埋再多的地雷小RB也不会踩响;挖再多的地道敌人也能找到洞口,这两位安全保卫“战士”让一条狗给折腾得吐血,更何况残暴狡猾的鬼子,更别提让他们俩扒火车那个炸桥梁了。
电影的情节一闪既过,这不是《地雷战》重地赵家庄,也不是《地道战》要地高家庄,这是和平年代的郎前峪。可真要“鬼子”进村了,有这样的保卫战士能安全吗?我狐疑得厉害。
这几天,村里人的伙食基本上都得到了改善,从南头到北头,从村西到村东,一路的狗肉飘香。